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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第(2/2)页
门,又拨开纱门的插销。

    “你来啦,杰姆芬奇,”她招呼道,“你把妹妹也带来了。我不知道”

    “杰茜,让他们俩都进来。”杜博斯太太说。杰茜把我们让进来之后,就去了厨房。

    刚一迈进门槛,我们就感到一股窒闷的气味扑面而来,这种气味我在阴暗潮湿的老房子里经常闻见,屋里常常可以看到煤油灯、水舀子,还有没有漂洗过的床单被罩。这情景总是让我感到害怕,总觉得会发生什么事,每时每刻都战战兢兢。

    房间一角有张铜床,上面躺着杜博斯太太。我不知道是不是杰姆的报复行动害得她卧床不起,一时间对她颇有些同情。她躺在一大堆被子底下,看上去甚至让人感觉有几分和气。

    她床边有个大理石台面的盥洗台,上面摆放着一只玻璃杯,里面有把茶匙,台面上还有一个红色的洗耳器、一盒药棉和一个用三条小细腿支撑着站在那儿的不锈钢闹钟。

    “你把你那个邋里邋遢的小妹妹也带来了,是不是”这就是她的问候。

    杰姆平静地回了一句:“我妹妹不邋遢,我也不怕你。”不过,我还是注意到他的膝盖在微微颤抖。

    我本以为杜博斯太太会大发脾气,结果她却说:“你可以开始念了,杰瑞米。”

    杰姆在一把藤面椅子上坐下来,打开了那本艾凡赫。我也拉过一把椅子,坐在他旁边。

    “靠近点儿,”杜博斯太太说,“到我床边来。”

    我们把椅子往前挪了挪。这是我头一次离她这么近,此时此刻我最大的愿望就是把椅子再挪回去。

    她的模样真吓人:脸色跟脏兮兮的枕头套一个样,嘴角闪荡着一道口水,像冰川一样缓缓下滑,落进她下巴周围深深的沟壑里。她的脸颊上星星点点地布满了老年斑,黯淡的眼睛里嵌着两颗小小的黑色瞳仁;手上疙疙瘩瘩长满了瘤结,指甲根部的糙皮好长好长,把指甲都盖住了。她没有戴下面的假牙,上嘴唇显得格外突出。她时不时地用下嘴唇去抿上嘴唇,下巴也跟着往上提,这让那道口水淌得更快了。

    我尽可能地把目光投向别处。杰姆又一次翻开艾凡赫,念了起来。我试着跟上他,可是他念得太快了。一遇到不认识的单词,他就跳过去,可是杜博斯太太每次都打断他,让他把那个单词拼出来。杰姆念了约摸二十分钟,在这段时间里,我不是盯着被烟熏黑的壁炉架,就是望着窗外,反正尽量不去看她。杰姆继续往下念,我发现杜博斯太太纠正他的次数越来越少,间隔也越来越长,杰姆甚至还平白无故地省略了一句。她已经不在听了。

    我往床上看去。

    杜博斯太太有点儿不对劲儿。她仰面躺着,被子拉到下巴上,只露出头和肩膀。她的头在缓缓地左右摇摆,间或还大大地张开嘴,我都能看见她的舌头在微微起伏。一条条唾液垂挂在她的嘴唇上,她一下子吸进去,然后又大大地张开嘴。她的嘴似乎是单独存在的生命体,独立于她的身体之外自行运转,一伸一缩,如同落潮时的蛤蜊洞,偶尔还会发出“噗”的一声,就像是什么黏稠的有毒物质被煮沸了一般。

    我拽了拽杰姆的袖子。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床上。杜博斯太太的头周而复始地来回摆动,恰好朝我们这边转过来,杰姆说了一声:“杜博斯太太,您没事儿吗”她压根儿就没听见。

    闹钟突然响了,把我们俩吓得一怔。一分钟之后,我和杰姆来到人行道上向家里走去的时候,神经还感到一丝丝的刺痛。我们不是自作主张逃跑的,是杰茜打发我们出来的:闹钟铃声还没落,她就跑进来把我和杰姆推到了屋外。

    “嘘,”她说,“你们俩都回家吧。”

    杰姆在门口犹豫了一下。

    “她该吃药了。”杰茜说。门在我们身后合上的一瞬间,我看见杰茜朝杜博斯太太床边快步走去。

    我们回到家才三点四十五分,于是我和杰姆在后院踢起了反弹球,一直玩到该去接阿迪克斯的时候。阿迪克斯送给我两支黄色的铅笔,给了杰姆一本橄榄球杂志,我想这大概是对我们第一天给杜博斯太太念书的奖励,虽然他不动声色。杰姆把读书的情况告诉了他。

    “她吓着你们了吗”阿迪克斯问。

    “没有,”杰姆说,“不过她那样子真恶心。她一阵阵抽搐,还老是吐痰。”

    “她也没办法啊。生病的人有时候会显得很难看。”

    “她把我吓坏了。”我说。

    阿迪克斯从眼镜上方看着我说:“你知道的,你用不着非得跟杰姆一起去。”

    第二天下午在杜博斯太太家的情形和第一天相仿,第三天也大抵如此,渐渐就形成了一个规律:刚开始一切正常,杜博斯太太总是拿她最津津乐道的话题来折磨杰姆那就是她的山茶花,还有我们的父亲对黑鬼的同情和友善,然后她的话越来越少,最后就对我们完全不理不睬了。再到后来,闹钟一响,杰茜就把我们“嘘”出来,剩下的时间我们就自由了。

    “阿迪克斯,”一天晚上,我禁不住问,“到底什么是同情黑鬼的人”

    阿迪克斯的脸色一下子变得严峻起来。“有人这么叫你吗”

    “没有,是杜博斯太太这么叫你。她每天下午都说你是同情黑鬼的人,就像是热身一样。去年圣诞节,弗朗西斯也这么说,那是我第一次听见。”

    “你是因为这个打他”阿迪克斯问。

    “是的”

    “那你干吗还问我是什么意思”

    我试着向他解释,与其说是弗朗西斯那句话把我激怒了,倒不如说是他当时的语气和表情。“他那副样子就像在骂人是鼻涕虫什么的。”

    “斯库特,”阿迪克斯说,“同情黑鬼的人只是一种毫无意义的称呼,跟鼻涕虫一样。这很难解释清楚有些愚昧无知的人认为有人关爱黑人胜过关爱他们,就用这个词来称呼。这个词不知不觉也成了和我们一样的普通人的日常用语,用来给人打上卑贱、丑陋的标签。”

    “那你并不真的是同情黑鬼的人,对吗”

    “我当然同情黑人。我尽自己所能去爱每一个人有时候我也很为难宝贝儿,如果别人把那当成一个侮辱性的字眼来骂你,并不能贬损你的人格。那只能让你看到,骂你的人有多可悲,他的谩骂并不能伤害到你。所以别让杜博斯太太影响你的情绪。她自己的麻烦事儿已经够多的了。”

    一个月后的一天下午,杰姆正吭哧吭哧地念着“沃尔特斯库特爵士”的不朽著作,杜博斯太太照例不断纠正他的发音,这时候突然响起了敲门声。“进来”杜博斯太太扯着嗓子喊道。

    走进门来的是阿迪克斯。他走到床边,拉起杜博斯太太的手。“我下班回来没看见孩子们,”他说,“就猜想他们可能还在您这儿。”

    杜博斯太太看着他,脸上浮现出微笑。我一辈子也搞不懂,杜博斯太太让人感觉好像对阿迪克斯厌恶到了极点,怎么还会搭理他呢。“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她说,“正好是五点十四分。闹钟定在五点三十分。我就想告诉你这个。”

    我忽然意识到,原来我们在杜博斯太太家待的时间一天比一天长,那个闹钟每天都比前一天晚响几分钟,而且闹钟响起的时候她的病已经发作一会儿了。今天她用冷言冷语刺激了杰姆将近两个小时,竟然没有发病的迹象。我顿时觉得落入了圈套,一个让人绝望的圈套。闹铃是我们可以溜之大吉的信号,如果有一天闹钟不响了,我们可怎么办

    “我觉得,杰姆给您念书的天数该到了吧。”阿迪克斯说。

    “我想再加一个星期,”她说,“只是为了确保”

    杰姆站了起来。“可是”

    阿迪克斯伸出手,示意杰姆打住话头。回家的路上,杰姆说,本来说好了只念一个月,现在一个月已经到了,这不公平。

    “儿子,只延长一个星期。”阿迪克斯说。

    “我不干。”杰姆不服气。

    “就这么定了。”阿迪克斯说道。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们仍旧每天去杜博斯太太家。闹钟不再响铃了,不过杜博斯太太会说一声“就念到这儿吧”,于是我们如蒙大赦。等我们回到家已经是傍晚时分,阿迪克斯都已经在家里读报纸了。虽然她的病已经不再发作了,但她在别的方面还是老样子。当杰姆念到沃尔特司各特爵士在艾凡赫中关于护城河和城堡的大段大段描写,杜博斯太太听得有些厌烦,于是就开始挖苦我们。

    “杰瑞米芬奇,我告诉过你,你毁坏我的山茶花,会让你后悔一辈子。你现在后悔了,是不是”

    杰姆说他当然后悔极了。

    “你以为能把我的茶梅弄死,是不是告诉你吧,杰茜说,它上面已经发出新叶了。下回你就知道怎么办了吧你会把它连根拔起,对不对”

    杰姆说他当然会那么干。

    “别跟我哼哼唧唧,小子抬起头来,规规矩矩地说一声是,夫人。你有那样的父亲,想必也抬不起头来。”

    杰姆闻听此言,便昂起下巴,直视着杜博斯太太,脸上没有丝毫怨恨。几个星期下来,他已经练就了一副礼貌而冷漠的表情,用来对付杜博斯太太捏造出来的那些最让人火冒三丈的诬蔑之词。

    我们终于熬到了最后一天。那天下午,杜博斯太太说:“就到这儿吧。”随后又加上一句:“到此结束,再见啦。”

    这件事儿算是画上了句号。我们彻底解脱了,两个人欢天喜地,在人行道上蹦蹦跳跳往前走,一路上大呼小叫。

    那年的春天很不错:白天越来越长,给了我们更多的时间尽情玩耍。杰姆的脑子几乎被全国各大学橄榄球员的得分情况塞得满满当当。每天晚上,阿迪克斯都给我们读报纸上的体育栏目。从亚拉巴马队的前景来看,他们今年有可能进入“玫瑰碗”决赛,不过,那些队员的名字我们一个也叫不上来。一天晚上,阿迪克斯正在给我们读温迪西顿的专栏文章,电话铃响了。

    他接了电话,就朝门厅的衣帽架走去。“我到杜博斯太太家去一趟,”他说,“不会待太长时间。”

    可是,我上床睡觉的时候过去很久阿迪克斯都没回来。他进家门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个糖果盒。阿迪克斯在客厅里坐下,把盒子放在椅子旁边的地板上。

    “她想干什么”杰姆问。

    我们已经有一个多月没见过杜博斯太太了。我们从她家门前经过的时候,她从来没在廊上出现过。

    “她死了,儿子。”阿迪克斯说,“就在几分钟前。”

    “哦,”杰姆应了一句,“好吧。”

    “确实算是件好事儿,”阿迪克斯说,“她不用再受折磨了。她已经病了很长时间。儿子,你都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抽搐吧”

    杰姆摇摇头。

    “杜博斯太太对吗啡上了瘾。”阿迪克斯说,“她靠吗啡来止痛,一连用了好几年,是医生给她开的。她本来可以靠这东西度过余生,用不着死得那么痛苦,可她偏要和自己较劲”

    “她想怎么样”杰姆问。

    阿迪克斯继续说:“就在你干了那件出格的事儿之前,她给我打电话,让我给她立遗嘱。雷诺兹医生告诉她说,她只剩几个月时间了。她的财产事务全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但她说:还有一件事情没处理好。”

    “什么事儿呢”杰姆一脸困惑。

    “她说,她要干干净净地离开这个世界,不亏欠任何人,也不依赖任何东西。杰姆,一个人要是病到她那种程度,随便用什么来缓解病痛都是无可厚非的,但她却不肯。她说,她一定要在离开人世之前戒掉吗啡,她也确实是这么做的。”

    杰姆说:“这么说,她是因为这个浑身抽搐”

    “是啊,那是因为她犯了毒瘾。我怀疑,在你给她念书的时候,大部分时间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她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那个闹钟上。就算你没有落在她手里,我也会让你去给她念书的,这也许能分散她的注意力。还有一个原因”

    “她死得了无牵挂吗”杰姆问。

    “就像山风一样自在。”阿迪克斯答道,“她一直到最后时刻几乎都是清醒的。”他轻轻一笑,“头脑清醒,而且脾气很坏。她依然反对我做的事情,没有丝毫动摇,还说我下半辈子大概都得花在为你保释上。她让杰茜给你准备了这个盒子”

    阿迪克斯伸手捡起那个糖果盒,递给杰姆。

    杰姆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朵洁白晶莹、完美无瑕的山茶花,用一团团湿棉花环绕着。那是一朵茶梅。

    杰姆的眼珠子差点儿蹦出来。“老巫婆,老巫婆”他尖叫着把山茶花摔在地上,“她怎么就不能放过我”

    阿迪克斯倏地站起来,俯身搂住了他。杰姆就势把脸埋进阿迪克斯的前襟里。“好啦,好啦,”阿迪克斯安慰道,“我想那是她用自己的方式告诉你现在一切都过去了,杰姆,一切都过去了。你要知道,她是一位了不起的、尊贵的女士。”

    “尊贵的女士”杰姆抬起了头,他的脸红红的,“她说了你那么多坏话,你还把她当成一位尊贵的女士”

    “她当之无愧。她对各种事情都有自己的看法,也许和我的观点有很大不同儿子,我告诉过你,假如你那次没有失去理智闯了祸,我也会让你去给她念书。我想让你从她身上学到一些东西我想让你见识一下什么是真正的勇敢,而不是错误地认为一个人手里拿把枪就是勇敢。勇敢就是,在你还没开始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注定会输,但依然义无反顾地去做,并且不管发生什么都坚持到底。一个人很少能赢,但也总会有赢的时候。杜博斯太太赢了,全凭她那九十八磅重的身躯。用她的话来说,她死得无牵无挂,不亏欠任何人,也不依赖任何东西。她是我见过的最勇敢的人。”

    杰姆拾起地上的糖果盒,扔进炉火里,然后又捡起了那朵山茶花。我去睡觉的时候,看见他正用手指抚弄着宽大的花瓣。阿迪克斯在看报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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