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第(2/2)页
,吸管另一头深深地插进一个牛皮纸袋里。
“我还从没见过有人这么干。”迪尔咕哝着说,“那里面装的东西怎么不会漏出来”
杰姆咯咯地笑了。“他那是满满一可乐瓶威士忌,套在纸袋里是为了不让女士们见了对他横眉冷对。你会发现,他会吸上整整一个下午,然后出去一会儿,再把瓶子灌满。”
“他干吗和黑人坐在一起”
“他向来都是这样。照我看,他喜欢黑人胜过喜欢我们。他一个人住在县边界附近,有个黑女人,还生了一大帮混血儿。等碰见了我指给你看看。”
“他看上去不像是个无赖。”迪尔说。
“他当然不是,河对岸的所有土地都是属于他的,还有一点我要告诉你,他出身于一个真正的世家。”
“那他干吗那样生活”
“他就是这么个人。”杰姆说,“听人说,他还没有摆脱掉婚礼悲剧给他留下的阴影。他本来是要娶我想大概是斯朋德家的一个女儿。他们还计划要举行盛大的婚礼,可结果变成了一场空就在婚礼彩排之后,新娘上楼把自己的脑袋轰掉了。是一杆猎枪。她用脚指头扣动了扳机。”
“他们搞明白是什么原因了吗”
“没有,”杰姆说,“除了多尔夫斯先生,谁也不清楚。有人说,是因为新娘发现他有个黑女人,他以为自己可以和那个黑女人保持关系,同时还能另外结婚。从那以后,他就老是醉醺醺的。你知道吗,他对那些孩子倒是非常好”
“杰姆,”我问,“什么是混血儿”
“一半是白人,一半是黑人。斯库特,你是见过他们的。你知道给杂货店送货的那个孩子吧,长着一头红色卷毛的那个。他就是半个白人。这种人其实很可怜。”
“可怜怎么会呢”
“他们两边都不算。黑人不接受他们,因为他们有一半白人血统;白人也不接受他们,因为他们是黑皮肤,所以他们夹在中间,哪边都不算。不过,有人说,多尔夫斯先生把他的两个孩子送到北方去了,那里的人不会在意他们的肤色。瞧,那边过来了一个。”
一个小男孩紧紧攥着一个黑女人的手,朝我们走来。在我看来,他是个不折不扣的黑孩子,深巧克力色的皮肤、张开的鼻孔和漂亮的牙齿。他时不时地来个欢蹦乱跳,那个黑女人就拽一下他的手,让他停下来。
杰姆等他们过去以后才开口:“那就是个小混血儿。”
“你怎么分得出来”迪尔问道,“我看他就是个黑人。”
“有时候也分不出来,除非你认识他们。反正他是半个雷蒙德,准没错。”
“可你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呢”我问。
“我说过了,斯库特,你得知道他们是谁才行。”
“好吧,那你怎么知道我们就不是黑人”
“杰克叔叔说,我们确实不知道。他说,从他自己追根溯源来看,芬奇家族没有黑人血统,不过,据他所知,我们的祖先可能是在旧约时期从埃塞俄比亚出来的。”
“怎么说呢,要是我们的祖先在旧约时期就出来了,时间那么久远,那就根本不算什么事儿了。”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杰姆说,“不过,在我们这一带,你身体里只要有一滴黑人的血,大家就把你当成黑人。嗨,瞧”
只见在广场上吃午饭的人们仿佛得到了一个无形的指示,他们纷纷站起身来,把报纸、玻璃纸和包装纸的碎片散落得到处都是。孩子们跑回母亲身边,小娃娃们被揽在腰间,帽子上满是汗渍的男人们把家里人聚集起来,赶着他们进了县政府大门。在广场远处的角落里,黑人们和多尔夫斯雷蒙德先生也站了起来,拍打着裤子上的尘土。他们中间没有妇女和孩子,这似乎抹煞了广场上的节日气氛。他们耐心地等在门口,让白人家庭先进。
“咱们进去吧。”迪尔说。
“不行,咱们最好等他们都进去之后再说。如果阿迪克斯看见我们,他也许会不高兴。”杰姆说。
梅科姆的县政府大楼总让人依稀想起阿灵顿国家公墓:南面的水泥柱子过于粗重,而上面支撑起的屋顶则显得轻飘飘的。那些柱子是原来的县政府大楼在一幸存下来的部分。新的县政府大楼是围绕这些柱子修建起来的,更确切地说,是撇开了它们。不过,单就南廊来说,梅科姆县政府大楼呈现出一派早期维多利亚风格,从北边望过来,是一道还算过得去的街景。但从另一侧来看,那些希腊复兴风格的柱子和十九世纪式样的钟楼很是格格不入,钟楼里还有一座锈迹斑斑、走时不准的大钟,这情景就像是一个民族决意要把往昔的每一个碎片都保留下来。
要走到二楼的法庭,必须经过一连串不见天光的小隔间,那是县政府各部门的所在地估税员、收税员、县书记员、县司法员、巡回书记员和遗嘱查验官之类的都待在这些阴冷昏暗的小隔间里,屋里透出一股卷宗发霉的气味混合着陈年的潮湿水泥味和尿臊味。在这里,大白天也得开灯,粗糙的地板上总是蒙着一层灰尘。办公室里的工作人员已经被环境改造成了一种特有物种:身材矮小、面色灰白,似乎从来没有经过风吹日晒。
我们早就料到会很拥挤,可没想到一楼走廊里也是人头攒动。我们被人群冲散了,杰姆和迪尔不知去向,我奋力挤到楼梯井的墙边,知道杰姆早晚会来找我。结果我发现自己置身于“闲人俱乐部”的成员中间,于是就尽量不惹人注意。这群穿着白衬衫、卡其色裤子上吊着背带的老头无所事事了一辈子,暮年时光也是在闲散中度过的他们整天泡在广场上,坐在橡树下的松木长椅上打发时间。阿迪克斯说,他们是极其热心的法律事务评论家,通过长年观察,已经像首席法官一样精通法律了。平日里,他们是法庭里唯一的听众,今天来了这么多人,打乱了他们自得其乐的常规活动,这似乎让他们很生气。他们开口说话的时候,用的是漫不经心的腔调,却又煞有介事。他们谈论的就是我父亲。
“想必他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其中一个说道。
“噢,说到这个,我可不敢断言,”另一个人说,“阿迪克斯芬奇读了好多书,可以说是不计其数。”
“他读书还行,他也就读读书罢了。”这一群人都窃笑起来。
“我告诉你啊,比利,”有一个人开腔了,“要知道,是法庭指派他为这个黑鬼辩护的。”
“没错,可阿迪克斯决意要为他辩护。这是让我反感的地方。”
这个说法我还是头一回听到,如此一来,事情就不同了:阿迪克斯必须接下这个案子,不管他愿不愿意。我很奇怪他居然对这件事儿只字不提我们本来可以在很多场合下用这套说辞来为他、为我们自己辩解的。他是迫不得已而为之用这句话来抵挡,能省去多少争吵和拳脚啊。可是,这能解释镇上的人为什么态度恶劣吗法庭指派阿迪克斯为他辩护,阿迪克斯也决意要为他辩护。这是让他们不高兴的地方。真让人搞不懂。
等白人上楼之后,黑人们也开始拥了进来。“噢,等一等。”一个俱乐部成员举起拐棍,嚷了一声,“先别让他们上楼梯。”
俱乐部成员们开始迈动僵直的腿脚往楼上爬,正撞上迪尔和杰姆下来找我。他们俩挤过来的时候,杰姆喊道:“斯库特,快点儿,都没有空座了。我们得站着啦。”
“你瞧啊。”他心急气躁地说。这时候,黑人们也蜂拥而来。走在前面的那群老头估计会占去大部分站位。杰姆对我说,看来我们没戏了,这都怪我。我们惨兮兮地站在墙边。
“你们进不去啦”塞克斯牧师低头看着我们,手里拿着顶黑帽子。
“嗨,牧师,”杰姆说,“是进不去了,都怪斯库特。”
“噢,我们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
塞克斯牧师侧身挤上楼梯,几分钟工夫又回来了。“楼下没有一个空位。你们愿意跟我到看台上去吗”
“哇,当然愿意。”杰姆答道。我们兴高采烈地跑在塞克斯牧师前面冲进了法庭,又上了一段后楼梯,然后停在门口等着。塞克斯牧师气喘吁吁地赶了上来,小心地引导我们穿过看台上的黑人观众。有四个黑人主动站起来,把他们的前排座位让给了我们。
坐满黑人的看台沿着法庭的三面墙延伸,就像是位于二层的露台,从这里可以把法庭里的一切尽收眼底。
陪审团坐在左侧长长的窗户下面。他们个个脸庞晒得黝黑,身材瘦长,看上去都是农民,不过这也是自然而然的事儿:镇上很少有人去充当陪审员,他们要么被除名,要么免于承担这项义务。陪审团中间有一两个人看上去仿佛是穿着整肃的坎宁安家的人。此时,他们全都正襟危坐。
地方检察官和一个人坐在一张桌子后面,阿迪克斯和汤姆鲁宾逊坐在另一张桌子后面,全都背对着我们。地方检察官面前的桌子上摆放着一本褐色的书,还有几本黄色笔记簿;阿迪克斯的桌上空空如也。
在隔开观众的围栏里,证人们坐在牛皮面的椅子上,恰好也背对着我们。
泰勒法官端坐在法官席上,看上去像条睡意沉沉的老鲨鱼,他的“引水鱼”坐在法官席的下前方,正在飞快地写着什么。泰勒法官和我见过的大多数法官一样:为人和蔼可亲,头发花白,面颊微微有些红润。他在开庭的时候向来不拘礼节,简直令人惊愕有时候,他会把脚高高跷起,还经常拿出小折刀来清理指甲。在冗长的衡平程序听讼会上,特别是在午饭之后,他总是给人一种昏昏欲睡的印象。不过这个印象后来被永远打消了,因为曾经有个律师为了弄醒他,情急之下,故意把一摞书推翻在地上,泰勒法官连眼睛都没睁开,只是低声咕哝了一句:“惠特利先生,下次罚你一百美元。”
他在工作上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是个精通法律的人,而且事实上,他把经手的每一项法律程序都牢牢把控在手里。只有一次,泰勒法官在公开法庭上,在众目睽睽之下,陷入了僵局是坎宁安家的人把他难住了。在他们经常活动的地盘老塞勒姆,从一开始就居住着两个完全不相干的家族分支,可偏巧他们使用同一个姓氏。坎宁安家和康宁安家之间嫁娶不断,到最后连名字的拼写都成了理论考证直到坎宁安家的一个人因为土地所有权和一个康宁安家的人发生争执,闹上了法庭。在双方辩论中,吉姆斯坎宁安做证说,他的母亲在地契之类的文件上写的是坎宁安,可实际上她姓康宁安;她在拼写上一贯糊里糊涂,很少读书,傍晚有时候还坐在前廊上望着远方发呆。关于老塞勒姆居民的种种古怪行为,泰勒法官听了足足九个小时,然后他果断地把这个案子扔出了法庭。有人问他这么做有什么依据,他说了两个字,“助讼”,并宣布,既然双方当事人已经当众做了一番陈情,希望他们全都心满意足了。他们确实称心如意了,因为这本来就是他们想要的。
泰勒法官有个习惯很耐人寻味:他允许别人在他的法庭上抽烟,但在这方面却从不放纵自己。你也许会有幸看见他把一支长长的雪茄叼在嘴上,慢悠悠地、津津有味地大嚼起来。那支雪茄慢慢地越变越短,等过了几个小时再现身的时候,竟然变成了滑溜溜的扁片儿精华已经被提炼出来,混进了泰勒法官的消化液里。有一回我问阿迪克斯,泰勒太太亲吻他的时候怎么能受得了,阿迪克斯说他们大概不怎么亲吻。
证人席在泰勒法官的右边,等我们就座之后,赫克泰特先生已经走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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