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2/2)页
说。
“非退不可,”上校答道,“我总共才穿了两次嘛”
“那些土耳其人才不理你这一套呢。”妻子说。
“他们必须理。”
“要是不理呢”
“那就别理好了。”
老两口没吃晚饭便躺下了。上校等妻子念完玫瑰经,便熄了灯。但他睡不着。他听见鉴定影片的钟声响了,然后几乎紧接着其实过了三个钟头响起了宵禁号声。夜深了,寒气袭人,妻子喘得越发艰难。上校睁着眼。忽然,妻子说话了,声音平静如常,一种息事宁人的口气。
“你醒着吗”
“嗯。”
“再冷静想想吧,”妻子说,“明天你再去找萨瓦斯老兄谈谈。”
“他星期一才回来。”
“那更好了,”妻子说,“你还有三天时间可以考虑。”
“没什么好考虑的。”上校答道。
十月黏糊糊的空气已被十二月令人安适的凉爽所替代。上校从石鸻鸟的定期迁徙中又一次感到十二月的气息。钟敲了两下,他还是无法入睡。他知道妻子也醒着,便在吊床上翻了个身。
“你还没睡着”妻子说。
“嗯。”
她顿了一下。
“我们现在折腾不起了。”她说,“想想看,四百比索,摞在一起该有多少啊”
“没几天退伍金就要来了。”
“这话你说了十五年了。”
“所以,”上校说,“不会再耽搁太长时间了。”
她有好一阵儿没说话。上校觉得时间仿佛都停止了流动,直到她重新开腔。
“我觉得这笔钱永远也不会来了。”妻子说。
“会来的。”
“如果不来了呢”
上校无言以对。鸡叫头遍时他清醒了一会儿,但随即又无忧无虑地沉睡过去。醒来时,太阳已经升得老高。妻子还在睡觉。虽说晚起了两个钟头,他还是按部就班地做完了每天早上的例行家务,等着妻子起来吃早饭。
妻子起来时心事重重。他们互道了早安,便坐下来默默无语地吃早饭。上校喝了杯不加牛奶的咖啡,吃了块奶酪和一片甜面包。他一上午都耗在裁缝铺里。一点钟回到家,只见妻子正坐在秋海棠间缝补衣服。
“该吃午饭了。”他说。
“没有午饭。”她说。
上校耸了耸肩。他设法堵上了院子围墙的破口,免得孩子们又跑进厨房里来。等他再回到过道,饭菜已经在桌上摆好了。
吃午饭时,上校看出妻子一直在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这教他颇为吃惊。他知道妻子生性倔强,而四十年的苦日子把她磨炼得更倔强了。就连儿子死的时候,她也没掉一滴眼泪。
他责怪地看着她的眼睛。只见她咬住嘴唇,用衣袖擦了擦眼睑,接着又吃起饭来。
“你太伤人心了。”她说。
上校没有说话。
“你任性,死脑筋,还伤人的心。”她又说了一遍,把刀叉交叉着往盘里一放,但随即又疑神疑鬼地把它们放正,“我啃了一辈子黄土,到头来还不如一只鸡。”
“这是两码事”上校分辩道。
“一码事”妻子反驳道,“我活不了多久了,这你早就知道。我得的不是小病,我是快入土的人了”
上校吃完饭前没再说一句话。
“如果大夫能打保票,说卖了这只鸡你的哮喘病就能好,我马上就去卖了它,”最后他这样说,“但要是不能打保票,我就不卖。”
这天下午,他自己把鸡带到斗鸡场去了。回到家里时,他发现妻子好像又要犯病了。她在过道上走来走去,头发披在背后,双臂张开,使劲喘着气,肺里发出阵阵哨音。她在那里一直待到了天黑,然后不理会丈夫,径自上了床。
宵禁号响过之后,她还在叽里咕噜地做着晚祷。上校准备熄灯,她不让。
“我可不愿黑咕隆咚地死掉。”她说。
上校把灯放在了地上。他累极了,恨不得忘掉这一切,一口气睡上他四十四天,然后一觉醒来发现正好是一月二十号下午三点斗鸡场里放鸡的时刻。但他知道妻子并没有睡,正盯着自己呢。
“还是老样子,”过了一会儿,她终于说话了,“咱们挨饿,却让别人吃得饱饱的。四十年了,一直是这样。”
上校默不作声,直到妻子停住话头问他醒着没,他才回答说醒着。妻子又说了下去,语气平静、流畅,但又无比强硬:
“除了咱们,谁都能从这只鸡身上赚到钱。只有咱们连一分一厘下注的钱也没有了。”
“鸡主有权抽百分之二十的赢头。”
“过去在大选中,人家让你拼死拼活卖力气的时候,你也有权给自己弄个差事,”妻子反驳道,“内战时你连命都豁出去了,所以也有权拿退伍金。现在大家都有安生日子过,可你却快要孤苦伶仃地饿死了。”
“谁说我孤苦伶仃了。”上校说。
他还想再解释几句,但睡魔征服了他。妻子一直哑着嗓子唠叨,过了很久才发现丈夫早就睡着了。于是她钻出蚊帐,在黑黢黢的堂屋里走来走去,嘴里还是唠叨个不停。天快亮的时候,上校叫了她一声。
她出现在卧室门口,奄奄一息的灯光自下而上地照在她身上,让她看上去活像个幽灵。进蚊帐前她先熄了灯,但还在嘀咕着什么。
“要不咱们这么办吧”上校插了一句。
“咱们能办的只有一件事,就是把鸡卖掉。”妻子说。
“也可以卖钟嘛”
“没人买。”
“明天我出去想想办法,看阿尔瓦罗肯不肯出四十比索。”
“他不会给你那么多钱。”
“那就卖那张画。”
再听见妻子的声音时,她已经又站在帐子外面了。上校从她的鼻息里闻到一股草药的气味。
“没人买。”
“等着瞧吧。”上校轻声轻气、语调平和地说,“现在快去睡觉,要是明天什么都卖不出去,再想别的办法。”
他竭力想睁开眼皮,可睡意终于压倒了他。他深深陷入了一种没有时空概念的状态中,妻子的话语此刻听上去完全变了样。但不一会儿,他又被摇醒了。
“你回答我的话呀”
上校弄不清是在梦中还是醒后听见的这句话。天色已经发白了。窗口映入星期天的绿色晨曦。他觉得自己又发烧了,眼睛胀得发疼,费了好大劲儿才清醒过来。
“要是到头来什么也卖不出去,你还有什么办法”妻子又问。
“那就该到一月二十号了,”上校说,已经睡意全消,“到那天下午,他们就会付给我们百分之二十的赢头。”
“那也得鸡斗赢吧,”妻子说,“可是它也许会输。难道你没想过它可能会输吗”
“这只鸡不会输。”
“可如果输了呢”
“还有四十五天才轮到考虑这件事情呢。”上校说。
妻子绝望了。
“那这些天我们吃什么”她一把揪住上校的汗衫领子,使劲摇晃着。
“你说,吃什么”
上校活了七十五岁用他一生中分分秒秒积累起来的七十五岁才到了这个关头。他自觉心灵清透,坦坦荡荡,什么事也难不住他。他说:
“吃屎。”
一九五七年一月,于巴黎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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