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一章 · 八  霍乱时期的爱情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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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 八第(2/2)页
的圆眼镜后面藏着一双充满渴望的眼睛,唇上留着浪漫的小胡须,胡子尖上涂着胶,虽然这种做法已有些过时。他把最后几绺鬓发向上梳起,用发蜡粘在光亮的脑壳中央,以此作为解决完全秃顶的最终办法。他那天生的文质彬彬和忧郁的气质能让他迅速地赢得好感,但也往往被视作一个顽固的单身汉身上的两种可疑品质。为了不让人察觉在刚刚过去的三月他已达七十六岁高龄,他花了很多金钱,也费了很多心思,并付出了坚毅的努力。作为一个仍处在孤独中的灵魂,他坚信自己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默默爱得更深。

    尽管六月热得如同地狱,但在乌尔比诺医生去世的那天晚上,他始终都穿着自己刚刚听到消息时穿的那身衣服。他平时也总是这身打扮:配有背心的深色呢子外套,赛璐珞衣领上系着一条丝带,一顶毡帽,手里一把兼作拐杖的黑绸雨伞。但当天蒙蒙亮时,他从守灵的地方消失了两个小时。而伴随着第一缕阳光,他又神采奕奕地回来了,胡子刮得整整齐齐,身上散发着沐浴露的馨香。他换上了一件黑色呢子长礼服,这样的衣服他平时已经不穿了,只有参加葬礼和复活节圣周活动时才穿。他没有打领带,而是在翼领上打了一个艺术家式的蝴蝶结,头上戴了一顶常礼帽。他仍旧带上了雨伞,但这次并不仅仅是出于习惯,而是他确定当天十二点以前就会下起雨来。他把可能下雨的事告诉了乌尔比诺达萨医生,看他是否可以把葬礼提前。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来自航运世家,本人就是加勒比河运公司的董事长,可以说对预测天气十分在行,因此他们也的确尝试这么做了。但实在是没有办法在政界、军界、公共和私人团体、军乐队和艺术学校的乐队、各教会学校和宗教团体间进行及时协调,因为大家本已商定在十一点举行葬礼。于是,这场预计将成为一个历史性事件的葬礼最终被一场毁灭性的暴雨浇得七零八落,狼狈不堪。只有很少的几个人哗啦哗啦地踩着泥泞,最终到达乌尔比诺医生家的墓地。墓地被一株殖民时期的木棉守护着,它那繁茂的枝叶一直延伸到围墙之外。就在这同一片树荫下,在墙外的一小块专门用来埋葬自杀者的土地上,加勒比的流亡者们前一天下午刚刚安葬了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并且按照他的遗愿,把狗葬在了他身边。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是最终到达墓地的少数几个人之一。他连内衣都被淋透了,惊恐万分地回到家,担心自己会染上肺炎,让这么多年小心翼翼、一丝不苟地保护身体的努力付之东流。他让人为自己准备了一杯加白兰地的热柠檬水,坐在床上用它冲服了两片阿司匹林,然后裹在羊毛被里出了一身大汗,直到恢复了体力。再次回到守灵处时,他感到精神饱满。费尔明娜达萨重新执掌起家务来。家里已经打扫过,准备接待客人。书房的小祭台上摆放了一张已故男主人的画像,是用蜡笔画的,画框上系着黑丝带。晚样炎热。念过玫瑰经后,有人四下请求大家早些回去,以便让亡者的遗孀好好歇歇,因为她从星期日下午以来还不曾休息过。

    对大部分客人,费尔明娜达萨站在祭台旁向他们告了别,而对那些留到最后才走的挚友亲朋,她一直送到了街边的大门口,并准备像往常那样,亲自将大门关好。正当她打算用最后一丝力气把门合上时,看见了身穿丧服站在空荡荡的客厅中央的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她高兴起来,因为在很多年前,她就已将他从自己的生活中抹掉了,而此时是第一次真切地看见他,看见他的样子从遗忘中清晰地显现出来。可费尔明娜还没有来得及对他的到访表示感谢,他便颤抖而又庄重地将帽子放到胸口的位置,让许久以来支撑他活下来的相思之苦一股脑儿迸发出来。

    “费尔明娜,”他对她说,“这个机会我已经等了半个多世纪,就是为了能再一次向您重申我对您永恒的忠诚和不渝的爱情。”

    若不是有理由认为弗洛伦蒂诺阿里萨那一刻是受到了圣神恩典的启示,费尔明娜准会以为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个疯子。她即刻的反应是想咒骂他在自己丈夫尸骨未寒时就来亵渎自己的家庭。但盛怒带来的威严制止了她。“你滚开”她对他说,“在你的有生之年,都别再让我看见你。”她将正要关闭的大门再次完全敞开,斩钉截铁地说:

    “我希望这也没有几年了。”

    她听着脚步声在寂静的街道上渐渐消失,然后慢慢地关上大门,上了门闩,别好锁头,独自面对自己的命运。在这一刻之前,她从未充分认识到自己年仅十八岁时造成的那个悲剧的分量和后果,从未意识到它竟会一路跟随自己直至死亡。从丈夫出事的那个下午以来,她第一次哭了,哭的时候没人在场,这也是唯一能让她哭出来的方式。她为丈夫的死而哭,为自己的孤独和愤怒而哭。走进空荡荡的卧室时,她又为自己而哭,因为自从她不再是处女之身以后,很少独自睡在那张床上。和丈夫有关的一切都令她触景伤怀:带穗的拖鞋,枕下的睡衣,梳妆台上没有了他身影的镜子,以及他留在她皮肤上的味道。一个莫名的念头使她浑身一颤:“当被人爱着的人死去时,真该带上他所有的东西。”她不想让别人搀扶她上床,也不想在睡前吃任何东西。痛苦压得她喘不上气来,她祈求上帝今晚就让她在睡梦中死去。带着这个幻想,她脱掉鞋,和衣躺下,顷刻间便睡着了。她在不知不觉中入睡,但她知道自己仍旧活着,她知道床空出了半边,自己像往常一样躺在左边,却没有了右边的另一个身体来保持平衡。她一边睡,一边想。当想到自己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睡觉了,她在睡梦中哭了起来。她一边睡,一边抽泣,却始终没有变过姿势,仍旧躺在床的左边。直到公鸡打鸣,直到这个没有了他的清晨那不受欢迎的阳光惊醒了她。之后,她又躺了许久。到了这时,她才发现自己睡了很久却并没有死去,而是一直在梦中哭泣;才发现自己边睡边哭,想得更多的竟是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而非她那死去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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