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 六第(1/2)页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对那次疗伤之旅一直都没有什么清晰的印象。他将始终透过一层忧愁的薄雾来回忆这次旅行,就像那个时期发生的一切一样。当他收到委任电报时,甚至都没想接受,但洛达里奥图古特用德国人的理由说服了他,那就是在公共管理领域有一份光辉的前途在等着他。他说:“电报员这一行大有可为。”他送给他一双带兔皮衬里的手套,一顶草原上用的帽子和一件经受过巴伐利亚冰冷一月考验的长毛绒领大衣。莱昂十二叔叔送了他两件呢子衣服,几双防水靴,都是他父亲的遗物,还给了他一张下一班船的寝舱船票。特兰西多阿里萨按照儿子的身材改小了这些衣服他不像父亲那样高大,比德国人也矮许多,她还给他买了几双羊毛袜和几条连体裤,好让他不缺少衣物去抵御寒冷荒原上的恶劣天气。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经过了一系列的挫折后变得异常冷漠,就像死人为自己的葬礼做准备似的,参与着为这次远行所做的工作。他没有把自己要走的消息告诉任何人,也没有跟任何人道别,就像当初他只向母亲倾诉了心中悄悄压抑的激情一样。但临行的前一天晚上,他还是故意放纵了内心的最后一丝疯狂,做出了一个很可能断送自己性命的举动。半夜里,他穿上星期日的礼服,独自站在费尔明娜达萨的阳台下,拉响了那曲他为她创作的爱的华尔兹。这支曲子只有他们俩知道,也是三年来他们所经历的种种挫折的象征。他一边拉,一边低诵着歌词,琴渐渐被泪水打湿。他拉得是那样激情澎湃,刚奏出头几小节,整条街上的狗便开始狂吠,接着,全城的狗都跟着吠叫起来。但过了一会儿,在音乐的魔力下,它们又慢慢安静下来,华尔兹最终结束在一片空灵的寂静之中。阳台的窗子没有打开,也没有人向街上探出头来,甚至连那位几乎总是拎着油灯赶来,试图从演奏小夜曲的人身上捞点油水的巡夜人也没有出现。而对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来说,这次演奏就像一道宽慰的符咒,因为当他把琴收进琴盒,头也不回地在死一般寂静的街道上渐行渐远时,心中感到的并不是明天即将远行,而是仿佛多年前就已抱定永不回来的决心离开了此地。
那船是加勒比河运公司所拥有的三条一模一样的船之一,为纪念公司的创建者被重新命名为“皮奥第五罗阿依萨号”。那是座漂浮在水上的双层木屋,建在一个又宽又平的铁壳上,最深吃水五英尺,这让它能够更好地在水深莫测的河流中消灾避祸。最老的一批船是世纪中叶在辛辛那提建造的,依照的是往来于俄亥俄河和密西西比河上的轮船的传奇样式,两侧各有一个桨轮,靠烧柴的锅炉驱动。同这些老船一样,加勒比河运公司的船的底层甲板几乎与水面齐平,安有蒸汽发动机并设有厨房,还有一大排鸡笼似的舱室,船员们把自己的吊床横七竖八、高高低低地挂在里面。顶层则设有驾驶室、船长和高级船员的舱室,还有一间休息室和一间饭厅,身份高贵的旅客至少会被邀请到这里一次,用餐或者打牌。中间层有六间一等舱,设在一段被当作公共餐厅的甬道两侧。船头是一个露天起居室,配有雕花的木头栏杆和铁柱子,很多普通旅客晚上就把吊床挂在这里。但和那些老船不同的是,船的两侧并没有桨轮,而是在船尾有一个装有水平桨叶的巨轮,就位于旅客甲板上那令人窒息的便池下方。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在七月一个星期日的早晨上了船,但他并没有像第一次旅行的人几乎出于本能所做的那样,一上船就不厌其烦地四处勘察。黄昏,当船经过卡拉玛尔村时,他到船尾去小便,透过便池洞,他看见巨大的桨轮在他脚下转动,卷起翻腾的泡沫和蒸汽,发出火山爆发般的隆隆巨响。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所处的新环境。
他从没出过远门。他带着一只马口铁皮箱子,里面装着荒原上要穿的衣服,几本他自己装订的插图小说把买来的月刊连载小说订在一起,再加上硬纸作为封皮还有几本烂熟于心、已经快翻碎了的爱情诗集。他把小提琴留在了家里,因为它与他的不幸关联得实在太紧密,母亲则逼他带上了铺盖卷。这是一套很普通也很实用的寝具:一只枕头,一条床单,一个白镴尿壶和一顶针织蚊帐,所有这些都卷在一张席子里,用两根龙舌兰绳捆着,席子和绳子在急需时还可以用来做吊床。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本不想带这些,因为舱室里自有铺开的床铺,这些东西根本用不着。但到了第一个晚上,他不得不又一次感谢母亲的明智。原来,在最后时刻,上来一位身穿礼服的旅客。他是当天清晨乘坐一条欧洲船抵达这里的,此刻由省长亲自陪同登船。他带着妻子、女儿、身穿制服的男仆以及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通过楼梯的七只镶着金边的箱子,希望即刻继续行程。为了将这几位不速之客安顿下来,船长,一位身材魁梧的库拉索人,试图唤起船上土生白人的爱国情怀。他用库拉索方言和西班牙语掺杂在一起向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解释,说那位身穿礼服的人是新上任的英国全权公使,正在前往共和国首都的途中,并且提醒他说,那个王国为了帮我们从西班牙人的统治下取得独立,向我们援助了决定性的物资,所以,为了能让一个如此高贵的家庭在船上有宾至如归的感觉,任何牺牲都是微不足道的。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于是理所当然地让出了自己的舱室。
起初,他并没有后悔,因为每年这个时期,河中都水量充足,所以前两个晚上船并无颠簸。每天吃过晚饭,下午五点钟,船员们会给旅客发一些帆布底的折叠床。每个人便找地方把自己的床打开,铺上行李中的铺盖,再在上面支起针织蚊帐。有吊床的人会把吊床挂在大厅里,什么都没有的人就睡在餐厅的桌上,把整个旅途中绝不会更换两次以上的桌布盖在身上。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基本上大半宿都睡不着,他仿佛在河面凉爽的微风中听到了费尔明娜达萨的声音,对她的回忆抚慰着他的寂寥。黑暗里,船踏着野兽般的大步前行,在它的喘息声中,他倾听着她的歌唱,直到第一缕霞光出现在地平线,新的一天突然绽放在荒无人烟的草原和烟雾弥漫的沼泽之上。他觉得这次旅行再一次证明了母亲的智慧,他感受到了在遗忘之中存活下来的勇气。
然而,在顺畅的河水中走了三天后,船开始行进在意想不到的浅滩和迷惑人心的暗流之间,前进得格外艰难。河水变得浑浊,而且越来越窄,两岸是参天大树纵横交错的丛林,只能偶尔遇到一间茅屋,旁边堆着船上锅炉用的柴火。鹦鹉叽里呱啦的叫声和看不见的长尾猴的喧闹仿佛加剧了午间的闷热。晚上,船不得不停在岸边,让大家休息。在那种时候,单单是活着这件事,都变得让人无法忍受。除了闷热和蚊子的烦扰,还得加上晾在栏杆上的一块块腌肉发出的恶臭。大部分旅客,特别是欧洲人,都走出腐臭的舱室,在甲板上来回踱步以度过漫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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