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四章 · 六  霍乱时期的爱情首页

关灯 护眼     字体: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第四章 · 六第(2/2)页
们之间的一切都完了。为此,她上完发条后,他让她坐到自己身边来。可她却宁愿和他保持距离,坐在客厅的安乐椅上。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把蘸了白兰地的食指伸过去让她吮吸,以往前戏时,她总喜欢这样。她却避开了。

    “现在不,”她说,“我在等人。”

    自从被费尔明娜达萨拒绝后,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就学会了始终把决定权握在自己手中。如果不是处于如此尴尬的局面,他一定会继续进攻萨拉诺列加,当晚的结局定是和她滚在床上,因为他坚信,如果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睡过一觉,那么,只要他想,并且懂得如何打动她,她便会一直和他睡觉。基于这个信念,他什么都曾忍受过,哪怕在最为肮脏的爱情交易中,他也能看淡一切,只要不把最后的决定权让给女人就行,无论哪个女人。然而这一晚,他受到了如此的侮辱。他一口咽下白兰地,尽一切可能表达他的怒火,然后没有告别便扬长而去了。从此再没有见过面。

    同萨拉诺列加在一起是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最为持久和稳定的一段关系,虽说并不是他那五年中唯一的关系。他发现自己虽然在她身边感觉也挺不错,尤其是在床上,但她始终无法取代费尔明娜达萨,于是他夜晚孤独狩猎的毛病又犯了。他把自己的时间和体力分配得井井有条,以让它们物尽其用。但无论如何,萨拉诺列加曾一度奇迹般地减轻了他的痛楚。至少现在,他见不到费尔明娜达萨也能正常生活了,不像从前,常常要随时放下手中的事,凭着自己的猜想四处去寻找她的踪迹,漫无目的地徘徊在一些最不可能的街道,以及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出现的虚幻之地,只要一刻见不到她,他内心的渴望便一刻不能停歇。如今,与萨拉诺列加的决裂,让他那沉睡的思念又苏醒了,他仿佛再一次回到了小花园的下午,回到了那永无止境的阅读中去,而且这一次,思念更加浓烈,他迫切地意识到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必须死掉。

    很早以前他就知道,他生来就能让寡妇幸福,而寡妇也能让他幸福,对此他从不苦恼。恰恰相反,他时刻待命。在一次又一次孤独的狩猎行动中,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已对她们了如指掌,并最终明白了,这世界上到处都是幸福的寡妇。他曾看见她们在丈夫的尸体前痛苦得发疯,恳求别人把自己也放入同一口棺木,活活埋入地下,以免独自面对前路无法预知的苦难。可随着她们接受了现实,适应了新的境况,人们就会看到她们从尘土中站起来,获得新生。起初她们像阴影中的寄生虫一样生活在空荡荡的大房子里,向女仆们倾诉着心声,整日赖在枕头上:当了那么多年无所事事的囚徒,她们不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为了打发绰绰有余的时间,她们为死者的衣服钉上以前从来没有时间去钉的扣子,把他们的衬衫熨了又熨,还给袖口和领口上蜡,让它们时刻保持完美。她们继续为死去的丈夫在浴室放上香皂,在床上铺好带有他们名字首字母的床罩,在餐桌他们的位置上摆好餐具,以防死者说不定什么时候没有事先通知就回来了,就像他们生前常做的那样。但当她们独自去望弥撒时,才逐渐意识到,自己又一次成为自己意愿的主人,当初,为了换取一种安全感,她们不仅放弃了自己家庭的姓氏,甚至放弃了自我,可那种安全感不过是她们做姑娘时许多幻想中的一个罢了。只有她们自己知道,她们曾经疯狂爱着的那个男人尽管他或许也爱着她们给她们带来的负担有多么沉重,她们不得不照顾他们直到最后一口气,喂他们吃喝,给他们换下脏兮兮的尿布,用母亲式的巧妙花招哄他们开心,以减轻他们清晨走出家门去直面现实的恐惧。可当看到他们受自己的鼓动离开家门,准备一口去吞掉整个世界时,她们又开始害怕男人会一去不复返。这就是生活。而爱,如果真的存在,则是另一回事:另一种生活。

    然而,在孤独中休养生息时,寡妇们发现,诚实的生活方式其实是按照自己身体的意愿行事,饿的时候才吃饭,爱的时候不必撒谎,睡觉的时候也不用为了逃避可耻的爱情程式而装睡,自己终于成了整张床的主人,它的全部都归自己独享,再没有人跟她们争一半的床单、一半的空气和一半的夜晚,甚至身体也终于能尽情做属于自己的梦,能自然而然地独自醒来了。在偷欢过后的清晨,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看见她们望完五点钟的弥撒出来,身上裹着黑纱,厄运的乌鸦从她们肩上飞过。一旦她们在晨曦中隐约看见他的身影,便会迈着小鸟般的碎步,穿到街对面的人行道上去,因为单是从一个男人身边走过也会玷污她们的清誉。然而他坚信,一个忧伤的寡妇比其他任何女人心里都更可能藏着幸福的种子。

    从拿撒勒的寡妇开始,他一生中结识了太多寡妇,这让他懂得在丈夫死后,一个女人会变得多么幸福。多亏了她们,之前对他来说不过是个单纯幻想的东西,变成了一种他可以触摸到的可能性。他想不出费尔明娜达萨有什么理由不像其他寡妇一样,因生活的锤炼而变得可以欣然接受他,而不必为死去的丈夫感到虚妄的自责。她将毅然决然地和他一起,去发现另一种双重的幸福,怀着一份能将每时每刻都变成生命奇迹的寻常之爱,以及另一份只属于她一个人、因死神的豁免而出淤泥不染的爱。

    但事实上,他哪怕只是去怀疑一下费尔明娜达萨距离他这些如意算盘有多么遥远,或许就不会如此热情高涨了:结婚那时,她才刚刚隐约望见地平线上一个崭新的世界,一切都在向她招手致意除了挫折。在那个年代,富有有很多好处,当然,也有很多坏处,但半个世界的人都对它梦寐以求,认为它是获得永生的最可能的途径。费尔明娜达萨当初在某种乍现的成熟之光中拒绝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而很快,她就因遗憾与负疚感到了痛苦,但她从未怀疑过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那时,她也无法解释究竟是什么深藏不露的理智让她做出了那样高瞻远瞩的决定,但多年以后,当她即将步入老年的时候,不知怎的,在一次关于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偶然谈话中,她突然发现了其中的奥秘。所有参加那次聚会的人都知道他是正值鼎盛时期的加勒比河运公司的接班人,很多人都十分肯定曾见过他多次,甚至还和他打过交道,但没有一个人记得清他是什么模样。于是,费尔明娜达萨发现了潜意识中阻碍她爱他的原因。她说:“他就好像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影子。”的确如此:他是一个谁都不认识的人的影子。然而,就在她抵制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一个恰恰相反的男人的纠缠时,她却感到自己被负罪感的幽灵所折磨:这是她唯一无法承受的感觉。当它来袭时,她整个人都被惊恐笼罩着,只有找到某个能帮她减轻良心谴责的人,才能控制住这种情绪。从很小的时候起,每当她在厨房打破盘子,有人跌倒,或她的手指被门夹到时,她都会惊慌失措地跑到离她最近的大人跟前,赶忙指责他:“都是你的错。”虽然事实上她并不在乎到底是谁的错,也不在乎自己是否真的相信自己无辜只要把这种无辜从言语上确定下来就足够了。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