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 八第(2/2)页
这一直响个不停的钟声让他心中疑惑。他把手搭在司机肩上,在他耳边大声问丧钟是为谁敲的。
“是那个医生,留山羊胡子的那个。”司机说,“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不用想就明白司机说的是谁。可当司机告诉他医生是怎么死的,他瞬间涌起的希望就又破灭了,因为他觉得那不像是真的。通常,一个人的死法最能彰显其为人,可没有什么比这样的死法与他想象中的那个人更不相称了。尽管看起来荒唐,但那的确就是他:本城最高寿、医术也最高明的医生,此外,还由于其他诸多功绩,位列本城最杰出的人士之一。他只鹦鹉,结果从芒果树杈上摔下来,跌断脊椎而亡。
从费尔明娜达萨结婚时起,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基于同一个希望,那就是有朝一日能听到这个消息。然而,这个时刻终于来临,他却并不像他在无数个不眠之夜中预见的那样,因胜利的激动而颤抖万分,相反,他颤抖是因为被一种恐惧感所包围:他以某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清醒意识到,如果他死了,丧钟也会这样为他而敲。
汽车在石子路上颠簸,坐在他旁边的阿美利加维库尼亚被他苍白的脸色吓坏了,问他出了什么事。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用自己冰冷的手握住了她的手。
“唉,我的孩子,”他叹了口气,“我得再活五十年才能把这一切讲给你听。”
他忘记了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的葬礼。他把女孩放在了寄宿学校的大门口,匆忙向她允诺说下星期六再来接她。接着,他便命令司机送他到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家里去。他在附近的街道上看到蜂拥而至的汽车和出租马车,房前也站满了看热闹的人。拉希德斯奥利维利亚医生的宾客们在庆祝宴会的高潮时忽闻噩耗,乱哄哄地赶了过来。家里被挤得水泄不通,挪动一下都不容易,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愣是挤出了一条道来,走到主卧室门前。他踮起脚尖,从堵在门口的一群人的头顶望去,只见胡维纳尔乌尔比诺躺在双人床上,正在蹚过屈辱的死亡之潭,就像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从第一次听说他起,就希望看到的样子。木匠刚刚为棺材量过尺寸。在他身旁,费尔明娜达萨还穿着为参加午宴而换上的如同新婚老妇似的衣服,若有所思,神色黯然。
自从青年时代就完全献身于这项胆大妄为的爱情事业以来,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连这一刻最微小的细节都预想到了。为了她,他不太计较手段地得到了名誉和财富,为了她,他细心保护着自己的健康和外表,其严谨程度会让同时代的其他男人觉得缺乏男子气。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能为了什么人或事物像他这样等待:片刻也不曾气馁。终于证实了乌尔比诺医生的死,这为他注入了足够的勇气,在费尔明娜达萨成为寡妇的第一个晚上,他便向她重申了他永恒的忠诚和不渝的爱情。
他心里并不否认,那是个轻率的举动,丝毫没有顾及时间和方式,但他如此匆忙是因为害怕机会失去就永不再来。他真心希望能以一种不这么莽撞的方式,而且他也的确曾设想过很多种可能,但命运不容他有别的选择。他从那个服丧的家里走出来,内心痛苦万分,因为他把她留在了和自己一样的激动状态之中。但同时他又无能为力,无法阻止事情发生,因为他感觉到,这个残酷的夜晚是从一开始就铭刻在两人命运之中的。
在接下来的两个星期里,他没有睡过一夜安稳觉。他不断绝望地问自己,没有他在身边的费尔明娜达萨会在哪里,在想些什么,他把这样一个沉重的负担交到她手中,在余下的岁月里她会怎么做。他遭受了便秘的折磨,肚子胀得像一面鼓,不得不求助于缓和剂,这可并不比灌肠剂舒服。和新的疾病相比,他更能忍受这些老毛病,因为从年轻时起他就了解它们了。可此时,所有的老毛病却一齐向他袭来。休息一周之后,星期三他出现在办公室里。莱昂娜卡西亚尼看到他竟苍白和邋遢到如此地步,不禁大惊失色。但他让她平静下来:不过是像平时一样,又失眠了。他再一次咬紧牙关,才没有让真相从他伤痕累累的心中滑落出来。大雨天,没有一丝阳光好让他静心思考。他在恍惚中又度过了一个星期,干什么都无法集中精神,吃不好,睡得更糟,一心寻找能给他指明获救之路的标记。但从星期五开始,一种平和的心境无缘无故地征服了他,他把这理解为一个征兆,预示着不再会发生什么新的事情了,他一生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而且没有理由再继续下去:一切都已走到尽头。然而星期一,他回到窗户街的家中,竟发现有一封信漂在门厅的积水里。他立即认出了湿漉漉的信封上那高傲不屈的字体,生活中的无数波澜并没能改变它。他甚至相信自己闻到了凋谢的栀子花的夜间芬芳,因为在惊喜的第一瞬间,他的心就把一切告诉了他:这就是半个多世纪以来,他一刻也无法平静地等待的,那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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