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六章 · 六  霍乱时期的爱情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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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 六第(2/2)页
不管用户是否在家,她能在任何地方找到他们。她那高效工作的回报,便是她知晓用户之间的全部对话,能窥见他们私人生活中的大小秘密,发现他们那些隐藏得最好的动人故事。有时,她甚至会介入他们的谈话,发表自己的观点,或平息他们的情绪,这都不足为奇。另一方面,那一年城中创办了一份晚报,叫正义报,唯一的宗旨就是抨击拥有长长姓氏的家族,指名道姓,毫无顾忌。那是报纸主人的报复,因为他的子女未被获准进入社交俱乐部。费尔明娜达萨向来洁身自好,尤其是此时,她比任何时候都更留意自己的一言一行,即使是对最亲密的朋友。因此,她仍然采用通信这种不合潮流的方式与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保持联系。最终,他们来往的信件如此频繁而密切,以至于他忘记了自己的脚伤,忘记了卧床的惩罚,忘记了一切,全身心地投入到写信之中,整日伏在一张医院里供病人吃饭用的轻便小桌上。

    他们又开始以“你”相称了,又像昔日的信中那样交换起对生活的看法来。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又一次操之过急:他把她的名字用大头针的针尖刻在一朵山茶花的花瓣上,夹在一封信中寄给了她。两天以后,他收到她退回的花,没有任何评论。费尔明娜达萨无法不这么做,因为她认为这些都是小孩子的把戏。尤其是当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坚持回忆他在福音花园中阅读伤感诗句的那一个个下午、她上学路上的那一个个藏信地点,以及杏树下那一堂堂刺绣课的时候,她更是如此以为。她怀着内心的痛苦,试图让他回到他应在的位置,用一个夹杂在平常评论中的看似偶然的问题点醒他:“你为什么偏偏要说一些根本不存在的事呢”后来,她又责怪他那永不会有结果的固执,责怪他不肯顺从自然让自己老去。在她看来,这就是他常常堕入并迷失在回忆之中的原因。她不明白,一个善于思考并以其思考让她获益良多,帮她减轻了寡妇生活的种种苦楚的男人,为何在思考自己的人生时,却用那样一种幼稚的方式陷入到一团乱麻之中。于是,两人的角色颠倒过来。此时,反而是她尽力给予他展望未来的新的勇气,在信中写道:让时间流逝吧,我们会看到它究竟带来了什么。他在一时的茫然间不知该如何破解这句话,要知道,他从来不是一个像她那样的好学生。被迫卧床不动、一天比一天更清楚地意识到时光飞逝,同时又要忍受想见她的疯狂渴望,这一切都在向他证明,他对跌倒的恐惧比他所预见的更加合情合理,也更具有悲剧性。他第一次开始用一种理智的方式思考死亡的现实。

    莱昂娜卡西亚尼每两天来帮他洗一次澡,更换睡衣。她为他灌肠,为他放好尿壶,为他在脊背的溃烂处敷上山金车花药膏,还遵照医生的嘱咐给他按摩,以免缺少活动让他患上其他更严重的疾病。星期六和星期日,阿美利加维库尼亚来替换她。这年的十二月,她就能获得教师学位了。他答应她,由河运公司出钱,送她到阿拉巴马州的高等学府去。这样做,部分是为了让自己的良心得到安慰,但更多的是为了逃避她尚没有找到方式提出的指责以及他欠她的一个解释。他永远也想象不到她在寄宿学校里度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在没有他的周末、没有他的生活中过得多么痛苦,因为他永远也想象不到她有多么爱他。从学校寄来的官方信件中,他得知她由原来一贯的第一名跌至最后一名,在期末考试中还险些没有及格。然而,他逃避了监护人的责任:他试图逃避自己的负罪感,因而没有向阿美利加维库尼亚的父母报告任何情况,也没有跟她本人谈过此事,因为他有足够的理由害怕,她会把他和自己学业上的失败牵连在一起。于是,他对一切听之任之。他没有意识到,他已经在开始拖延自己的种种问题,期盼死亡能解决一切。

    不仅这两个照顾他的女人,就连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本人也对自己的变化之大感到吃惊。不到十年前,他还在家中的主楼梯后面突袭了一个女仆。她当时穿着衣服站在那儿,而他竟以比菲律宾斗鸡还短暂的时间迅速让她受了孕。他不得不赠给她一幢带家具的房子,才让她发誓说使她失去贞洁的罪魁祸首,是那个每逢星期日才见上一面、连吻都没吻过她、顶多算半个情人的男人。她的父亲和叔叔都是砍甘蔗的好手,强迫那小伙子跟她结了婚。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简直和过去判若两人。两个在几个月前还令他爱得颤抖的女人,如今在他身上摸来摸去,把他翻过来又掉过去,给他全身上下涂满肥皂,又用埃及棉毛巾为他擦干身体,给他做全身按摩,可他却连一声神魂颠倒的叹息也没有发出。对于他没有了欲望这事,两个女人各有各的解释。莱昂娜卡西亚尼认为这是死亡的前奏。阿美利加维库尼亚则把它归为一个隐秘的缘由,但这其中的来龙去脉她尚未琢磨清楚。事实上,只有他知道真相,而这真相只有一个名字。无论如何,这是不公平的:她们照顾着他,他享受着无微不至的照顾,可她们却遭受着比他更大的痛苦。

    仅仅三个星期二,就足以让费尔明娜达萨察觉到自己有多想念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拜访。她和一直来往的女伴们相处得不错,特别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离死去丈夫的习惯越来越远,而她们也相处得越来越愉快。卢克雷西娅德尔雷亚尔德尔奥比斯波去了一趟巴拿马,为的是治疗用什么办法都无法缓解的耳痛。一个月后她回来了,疼痛大为减轻,但别在耳上的助听器反而使她听到的东西比以前更少了。费尔明娜达萨是她的朋友中最能忍受她答非所问的一个,这让她很受鼓舞,几乎每一天都随时可能出现在她家里。但费尔明娜达萨无法用任何人来取代她和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度过的那一个个平静的下午。

    并不像他坚持相信的那样,回忆并不能拯救未来。恰恰相反,对过去的记忆更加坚定了费尔明娜达萨的信念,那就是二十岁时的火热躁动是某种高贵而美丽的东西,但绝不是爱情。尽管她率真到有些刻薄的地步,却也不愿亲自向他揭示这一点,无论是写信还是当面。她也没有勇气告诉他,在认识到他笔下的那些思考多么具有抚慰心灵的奇迹作用之后,他信中那些伤感主义的言语听上去有多么虚伪,那些抒情诗似的谎言又会多么贬损他的价值,那样发了疯似的坚持要回到过去更会多么损毁他的事业。不,他往昔的信中没有一行字,她自己那百无聊赖的青春中也没有片刻像此时这样,让她感受到没有他的星期二下午竟会如此漫长、如此孤独、如此不堪忍受,可事实的确就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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