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 九第(1/2)页
十一点钟时,她已准备停当,洗过澡,浑身散发着花一般的香皂气味,身着一套极为朴素的灰色纱罗寡妇服,已完全从夜晚的苦痛中恢复过来。她向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色制服、专为船长服务的侍者要了份简单的早餐,但没有让他捎口信叫谁来接她。她独自走到指挥台上,天空万里无云,有些晃眼。她看见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正在与船长交谈。她觉得他像变了个人似的,不是因为她此时已对他另眼相看,而是因为他真的变了模样。他没有穿他那身穿了一辈子的参加葬礼似的衣服,取而代之的是一双舒适的白皮鞋,亚麻长裤,亚麻开领短袖衬衫,胸前的口袋上绣着他姓名首字母的花押字。此外,他头上还戴了顶苏格兰帽,也是白色的,那副他始终戴着的近视镜上则夹了一副可拆卸的深色镜片。显然,这些东西他都是第一次穿戴,而且是专为这次旅行才买的。只除了那条早已过旧的棕色皮带,费尔明娜达萨一眼就看见了它,仿佛发现了汤中的苍蝇一般。看到他如此明显地为自己着意打扮,她的脸颊不禁泛起一抹火辣辣的红晕。跟他打招呼时,她心慌意乱。见她如此,他也慌乱起来。当两人意识到他们的举止竟像情侣一般,便越发不知所措,而当他们又意识到自己的窘态时,更是慌乱得一发不可收拾,以至于萨马利塔诺船长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心中不禁同情地为之一颤。他把他们从尴尬中解救出来,花了整整两个小时,向他们讲解如何指挥轮船以及轮船的机械构造。他们缓慢地航行在一段看不见两岸的河道上,河水在荒芜的河滩间一直延伸到地平线上。与交汇处的浑浊水流不同,这里的河水平缓而清澈,在无情的烈日下闪烁着金属的光芒。费尔明娜达萨觉得,这里就像一片被沙岛包围的三角洲。
“这是我们仅剩的一片河水了。”船长对她说。
的确,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对河道的变化感到诧异。第二天,当航行变得更加艰难时,他就更是惊讶了。他发现,世界大河之一,他的父亲河马格达莱纳河,如今已成记忆中的幻影。萨马利塔诺船长向他们解释了毫无理性的滥伐森林如何在五十年里毁掉了河流:轮船的锅炉将茂密的雨林消耗殆尽,想当初,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第一次旅行时还曾因那些参天的大树感到压抑呢。费尔明娜达萨也不会看到她梦中的动物了:新奥尔良皮革厂的猎人们杀光了在河岸峭壁上一连几小时张着大嘴装死、伺机捕捉蝴蝶的短吻鳄;随着枝繁叶茂的森林的消亡,叽里呱啦叫个不停的鹦鹉和像疯子一般吵嚷的长尾猴也逐渐销声匿迹;而用硕大的乳房在河滩上给幼畜喂奶、像悲伤的女人一样哭泣的海牛,也被寻开心的猎人用穿甲子弹灭绝了。
萨马利塔诺船长对海牛有着一种近乎母性的爱,因为他觉得它们就像是因某种误入歧途的爱情而被判罪的夫人们,而且,他相信传说,即海牛是动物王国中唯一一个只有雌性而没有雄性的物种。他一向反对人们从船上射杀海牛,但尽管有法律明令禁止这一行为,人们还是会习惯性地举枪。曾经有一个带着合法证件的北卡罗来纳猎人,违背船长的命令,用他那杆斯普林菲尔德步枪一枪打爆了一只母海牛的脑袋,小海牛痛苦得发了疯,趴在母海牛的尸体上哭号。船长命人把孤零零的小海牛弄上船,亲自照料,而把猎人扔在了荒无人烟的河滩上,就在被他射杀的海牛妈妈的尸体旁。由于来自外交方面的抗议,船长坐了六个月牢,差点丢掉航海执照。但出狱后,他仍准备坚持己见类似的事见一次就管一次。不过,这次事件已被载入历史:那只海牛孤儿后来在巴兰卡斯的圣尼古拉斯稀有物种动物园里长大,并且生活了许多年,它是人们在这条河上见过的最后一只海牛。
“每次经过这段河滩时,”船长说,“我都恳求上帝让那个美国佬再来坐我的船,我好再次把他扔在这里。”
起初对船长并没有什么好感的费尔明娜达萨,此刻被这个充满柔情的彪形大汉深深打动,从这天早晨起,她就把他摆在了自己心里一个特殊的位置上。她是对的,旅行才刚刚开始,日后她将有更多机会发现自己做得没有错。
费尔明娜达萨和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在指挥台上一直待到午饭时间,那时船刚刚经过卡拉玛尔村。这个村庄在几年前还天天都像过节一样喜庆,如今,街道上却满目荒凉,成了一个废墟港口。从船上能看到的唯一生命是一个身穿白衣的女人,正挥动手绢打着手势。费尔明娜达萨不明白,她那么可怜,为何不把她接上船来。船长解释说,那是个溺水而死的女人的灵魂,做出欺骗的手势,为的是把船错误地引向对岸危险的旋涡。他们从离她很近的地方驶过,阳光下,费尔明娜达萨真切地看清了所有的细节,毫不怀疑那个女人事实上并不存在,可她的脸却让费尔明娜达萨觉得似曾相识。
那是漫长而炎热的一天。费尔明娜达萨吃过午饭,便回到舱室去睡她那必不可少的午觉。但因为耳朵痛,她没能睡好。在“老峡谷”上游几里处,他们的船和另一艘cfc的船相遇,按规矩互相鸣笛致意,这让她的耳痛更严重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坐在大厅里打了个盹儿。和夜里一样,大部分没有舱室的旅客此刻都在那里睡觉。在离他当初看见罗萨尔芭上船的地方不远处,他在梦中见到了她。她在独自旅行,还穿着那身上世纪蒙波斯的衣服。但这一次是她,而不是那个婴儿,在那只挂在廊檐下的柳条鸟笼里午睡。这是一个既令人费解又十分有趣的梦,整个下午,他都一边和船长及两名旅客朋友玩多米诺骨牌,一边回味着这个梦。
太阳落山时,炎热消退,船上又恢复了生气。旅客们像刚从冬眠中苏醒一般,洗好澡,换上干净的衣服,纷纷露面,占据了大厅的藤椅,等待开晚饭。五点钟整,一名侍者从甲板的一头跑到另一头,在人们嘲弄的掌声中摇响教堂司事的铃铛,宣布晚餐开始。用餐时,乐队奏起方丹戈舞曲,舞会将一直持续到半夜。
费尔明娜达萨由于耳痛的烦扰,不想吃晚饭。她看见了航船首次加装锅炉木柴的情景。那是在一个光秃秃的峭壁旁,除了成堆的木头,以及照顾这项生意的一个年迈的老头儿之外,周围什么也没有,甚至方圆几里都空无一人。在费尔明娜达萨看来,一次如此漫长而枯燥的临时停靠,在欧洲的远洋轮船上简直是不可想象的,即便在装有冷气的瞭望台里,她依旧感到酷热难耐。但当轮船重新起锚后,一阵清风吹来,仿佛让人闻到了森林内心的芬芳,船上的音乐也变得更欢快了。在希蒂奥诺埃沃镇,只有一所房子中的一扇窗里亮着一盏孤灯,港口办公室也没有发出有货物或乘客登船的信号,因此,轮船没有鸣笛致意便开了过去。
整个下午,费尔明娜达萨都在问自己,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会用什么办法在不敲开她舱门的情况下见到她。快到起的渴望。她来到走廊上,希望以一种看似偶然的方式遇见他。事实上,她不需要走多远: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就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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