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 十第(2/2)页
带来的醉意散去,她独自漂浮在缓慢的海浪中,忧郁渐渐袭上心头,她担心他生她的气,不会再来了。
然而,他当天就来了,在上午十一点这个不同寻常的时间,还容光焕发,精神抖擞。他带着某种炫耀的神情,当着她的面脱光了衣服。在光天化日之下,她高兴地看到他和自己在黑暗之中想象的一模一样:一个没有年龄的男人,皮肤很黑,像撑开的伞一样光亮、紧绷,除了腋下和耻骨处几根稀疏而平直的毛发,浑身再无其他茸毛。他的侍卫昂首挺立,她发现他并非偶然让她看见他的武器,而是像炫耀战利品一样有意地展示,以鼓舞自己的士气。他甚至没给她时间脱掉她在清晨吹起微风时穿上的睡衣,这种新手般的仓促慌乱使她因感到同情而浑身一颤。但这并没有令她不快,因为在这种情况下,她很难分清自己是出于同情还是爱情。然而,做完之后,她却感到心里空荡荡的。
这是她二十多年来第一次做爱。整个过程中,她因为好奇而恍惚出神,体会着停歇了这么久之后,又在这样一个年龄,再做这件事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但他没有给她足够的时间,让她想清楚自己的身体是否也同样爱他。一切迅速而可悲。她想:“现在可好,我们把事情搞砸了。”但她错了。尽管他们都有些失望,尽管他为自己的笨拙而后悔,尽管她因茴香酒带来的疯狂而内疚,在余下的日子里,他们却片刻也没有再分开过,甚至连吃饭都几乎没再走出过舱室。萨马利塔诺船长凭借着本能,向来能够洞悉他的船上任何一个试图隐藏的秘密。他每天早上派人给他们送来白玫瑰,夜晚为他们演奏他们那个时代的华尔兹小夜曲,还打趣似的吩咐厨师为他们准备添加了催情佐料的食物。此后很久,他们才又一次尝试了做爱等到灵感自然而然地找上门来,而非他们刻意去寻找灵感。能够待在一起,这种简单的幸福对他们来说就已经足够。
他们从未想过要走出舱室,直到船长用一张纸条通知他们,经过十一天的航行,船在午餐后就将到达此行的最后一个港口:黄金港。费尔明娜达萨和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从舱室中看见,山冈上的房子在苍白的阳光下闪闪发光,便自以为理解了港口名字的由来,但当他们感到空气蒸得像在锅炉里一样,看见街道上的沥青都已沸腾时,又觉得那个名字没那么贴切了。他们的船并没有停靠在港口这边,而是停到了对岸,那里是开往圣菲的火车的起点站。
旅客们一下船,他们就离开了自己的避难所。费尔明娜达萨在空荡荡的大厅里呼吸着未受污染的新鲜空气。两人从船舷上望向一群喧嚷躁动的游客,他们正在一列玩具一样的火车车厢里寻找自己的行李。他们很可能来自欧洲,尤其是那些女人,她们身上罩着的北欧式的大衣和上世纪的帽子同这里尘土飞扬的夏日气候格格不入。一些女人的头发上还装饰着的美丽的土豆花,已经开始在炎热中枯萎。他们坐了一天的火车,穿过梦幻般的大草原,刚刚从安第斯平原来到这里,还没来得及换上适合加勒比的衣服。
在喧闹的市场中,一位看上去很可怜的老人正从乞丐外衣的各个口袋里掏出一只只小鸡来。他是突然从人群中挤出来的,身上那件破烂不堪的大衣显然曾属于一个比他魁梧得多的人。他摘下帽子,口朝上放到码头上,看看是否有人愿意往里面扔一枚硬币。接着,他从各个口袋里掏出一只一只稚嫩的、几乎没有颜色的小鸡来,仿佛是从他的指间繁殖出来的。一时间,码头上像铺了一层小鸡地毯,它们惊慌失措地啾啾叫着,到处乱跑,有些匆忙的旅客把它们踩在脚下都全然不知。费尔明娜达萨被眼前神奇的景象迷住了,她觉得这仿佛是在欢迎她的到来,因为只有她看到了这一切。她看得出神,甚至没有注意到返程的旅客是何时开始上船的。她的节日狂欢结束了:在陆续登船的人中,她看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其中一些是她的朋友,前不久还曾在服丧期间陪伴过她。她仓皇地躲回舱室。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发现她万分沮丧:她宁愿死,也不愿被那个圈子中的人发现她在丈夫刚去世不久就愉快地出门旅行。她的垂头丧气让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心疼不已,他发誓要想出办法来保护她,而不是让她像坐牢似的待在舱室里。
当他们在私人餐厅用晚餐时,他突然想出了主意。船长一直在为某个问题烦恼,好久以前就想跟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讨论一下,但阿里萨总是以他那一贯的理由避而不谈:“这些琐事,莱昂娜卡西亚尼比我处理得更好。”然而,这一次他仔细听了船长的话。事情是这样的,船上行时载着货物,回程却是空的,而载客情况却正好相反。“载货是有利的,付的钱多,而且货物还不用吃饭。”他说。费尔明娜达萨的这顿晚餐吃得索然无味,两个男人就设立不同票价制度的好处进行的冗长讨论让她感到无聊。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坚持到最后,才提出了一个在船长看来可能是拯救方案之前奏的问题:
“我们来假设一下,”他说,“有没有可能做一次直航,既不载货,也不运送旅客,不在任何港口停靠,总之就是,途中什么都不做”
船长说,这只在假设中成立。cfc有各种劳务协议,这一点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比谁都清楚,关于载货、载客、邮件运输以及其他很多项义务都签有合同,其中大部分是不能推卸的。唯有一种情况可以跳过一切条款,那就是船上发生瘟疫。轮船宣布进入隔离检疫,升起黄旗,在紧急状态下航行。由于沿河出现过很多次霍乱,萨马利塔诺船长曾有好几次不得不这样做,尽管后来卫生部门强迫医生签署了死者死于普通痢疾的证明。此外,在这条河流的历史上,很多时候轮船升起代表瘟疫的黄旗是为了逃避税收,或是不愿搭载某个乘客,又或是躲避不合时宜的检查。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在桌下找到了费尔明娜达萨的手。
“那么好,”他说,“我们就这么办。”
船长大吃一惊,但很快,他就凭着自己老狐狸的本能洞察了一切。
“我指挥这条船,而您指挥我们所有人。”他说,“因此,如果您是认真的,就请给我一份书面命令,我们马上开船。”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当然是认真的。他签署了命令。不管怎么说,谁都知道,尽管卫生部门对形势估计乐观,但霍乱时期远未结束。至于船本身,并不是问题。已经装船的货物本就不多,它们被转移到了别的船上,旅客则被告知轮船的机器出了故障,当天清晨已被安排搭乘其他公司的一艘轮船。如果说这样做的理由并不道德,甚至有些令人不齿,但在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看来,既然都是为了爱,那么也就没有什么不合理不合法的。船长唯一的请求是在纳雷港停一下,把一个陪他旅行的人接上船来:他也有自己隐秘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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