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 三第(2/2)页
文中答应对此进行彻底的调查,并为死者致哀。遵照总统的命令,镇长带着四个花圈出席了安葬仪式。本来镇长想把花圈放在棺材上的,但是上校却把它们放到了大街上。葬仪之后,上校给共和国总统起草了一份措辞强烈的电报并亲自去发送,但是报务员不肯办理。于是,他又增添了十分尖刻的攻击性言词,塞进信封邮寄去。如同他妻子去世时,或在漫长的战争中每当一个密友战死疆场时的情形一样,他感到的不是悲痛,而是一种无可名状的暴怒,不知向谁去发泄,他越来越感到力不从心,他甚至指控安东尼奥伊萨贝尔神父也是帮凶,因为神父给他的儿子们画上了擦不掉的圣灰标记,好让他们的敌人辨认出来。那位神父老态龙钟,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在圣坛上布道时常会乱说一气,把信徒们都给吓跑。这天下午,他来到布恩地亚家里,手里捧着一个装有星期三圣灰的钵子,他要给全家人搽一下以证明这圣灰是可以用水洗掉的。但是,那不幸事件引起的恐惧深深地刻在大家的心中,所以连菲南达也不敢去试一下,而且在圣灰星期三那天,再也看不到一个布恩地亚家的人跪在领圣体的大厅里了。
奥雷良诺上校久久不能平静,他不做小金鱼了,吃起饭来也不香,象个梦游症患者似地裹着毯子,嚼着无声的怨恨,在家里踱来踱去。三个月以后,他的头发花白了,原先翘角的胡子垂了下来,盖住了没有血色的嘴唇,但他的那双眼睛又成了两团烈火。当初,这双眼睛曾使那些看到他降生的人望而生畏。在过去,只要他看一眼,椅子就会打起转来。他气恼至极又枉费心机地想激发起一些预兆,这些预兆曾在他年轻时指引他铤而走险,直至落到眼前这种令人伤心的没有荣誉的地步。他茫然若失,迷了路来到了别人的家中,这里没有一件事、没有一个人能激起他对亲切感情的回忆。有一次,他打开墨尔基阿德斯的房间,想寻找一点战争以前的踪迹,却只遇见一堆堆由于多年弃置而积起的瓦砾、垃圾和一堆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在没有人再去翻阅的书籍硬皮上,被潮气浸蚀的破旧的羊皮纸上长满了一层青紫色的霉花;过去这里是家中空气最明净的地方,现在却弥漫着一阵令人难以忍受的尽是陈腐回忆的气味。一天早晨,他看到乌苏拉正在栗树下她死去的丈夫的膝边哭泣。家里只有他奥雷良诺上校一人没有再去看望这位强有力的老人,这是一位在露天折磨了半个世纪的老人。“向你父亲问个好吧”乌苏拉对他说。他在栗树前停了片刻,再次感受到就连这个冷清的空间也不能引起他的一点好感。
“你说什么”他问。
“他很难过,因为他相信你快要死了。”乌苏拉答道。
“请你告诉他,”上校笑了笑说,“一个人不是在该死的时候,而是要到能死的时候才能死去。”
先父的预言拨动了他心灵中仅剩的一点高傲的余烬,但是,他却错把它当作突然涌现的一股力量。正因为如此,他才缠着乌苏拉要她讲出圣约瑟石膏像中发现的金币埋在院子的什么地方。“你永远也别想知道。”乌苏拉断然回答,她从以往的教训中得到了启发。“这笔财富的主人总有一天会出现的,只有他才能把这笔钱起出来。”她补充说。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向来十分慷慨的人也会如此急切地贪图这笔钱财。这不是一笔应急之用的小数目,而是提一下就足以使奥雷良诺第二吃惊不已的骇人巨款。他去找他旧日的同僚们帮忙,这些人都避而不见。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人家听他说过:“现在自由派和保守派的唯一区别不过是自由派五点钟去望弥撒,而保守派是八点钟去。”尽管如此,他还是矢志不渝,到处哀求,卑躬屈膝地这儿讨一点,那儿凑一点,孜孜不倦地四出秘密奔走,终于在笔比乌苏拉埋在地下的金币还要多的款项。于是,他去拜访病魔缠身的赫里奈多马尔克斯上校,请他帮助发动一场全面的战争。
有个时期,赫里奈多马尔克斯上校虽然坐在疯瘫病人的摇椅上,但他确实是唯一能够牵动生了锈的造反锁链的人。打从尼兰德停战之后,当奥雷良诺上校已躲进小屋去做他的小金鱼时,他却仍然同那些直到战败还忠于他的起义军官们保持着联系。他和他们一起同日常的凌辱进行一场可悲的战争。这是一场申请书与请求书的战争,一场“请你明天再来吧”的战争,一场“已经差不多了”的战争,一场“我们正在认真地研究你的情况”的战争,总之,是一场反对“最忠诚可靠的仆人”的无可挽回地失败了的战争。这些人本来应该得到军人终身养老金的,却从来没有得到过。从前那场持续了二十年的流血战争也没有象这场无限期拖延的腐蚀性战争给他们造成更大的损失。就是这位赫里奈多马尔克斯上校,他曾三次遇刺脱险,五次伤愈康复,身经百战而安然无恙,现在却被困死在长时间等候这种残忍的包围之中,沉沦于年迈衰老这可悲的败退里,于是他在租来的一间小屋里那菱形的灯光下,思念起阿玛兰塔。最后一批有消息的老战士的照片刊登在一份报纸上,高仰着一张张并不光彩的脸庞,旁边有一位不知姓名的共和国总统。总统赐给他们铸有自己头像的扣子,让他们别在上衣的翻领上,并把一面血迹斑斑、沾满尘土的军旗归还给他们,好让他们盖在棺材上。另有一些更为自尊的人则依然在百姓仁慈的庇荫下等候着回音,他们一个个都饿得要死、气得要命,在那高雅的荣誉狗屎堆里老朽腐烂。因此,当奥雷良诺上校请马尔克斯发动一场殊死的战争以铲除由外国入侵者支撑的腐败堕落、臭名昭著的政府的一切痕迹时,赫里奈多马尔克斯上校不禁深感同情地颤抖起来。
“哎,奥雷良诺,”他叹息说,“我早就知道你已经老了,可是我现在发现,你比你的外表还要老得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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