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 一第(2/2)页
的老虎面具,再换上一个假名,请香蕉公司的医生检查一下身体。可是,有个经常到家里来报告有关暴风雨不幸消息的人对她说,香蕉公司正在拆迁它的诊所,准备搬到不下雨的地方去。于是,她的希望就成了泡影,只得甘心等到雨停天晴、邮政恢复正常时再说。这期间,她就自己想些办法来减轻身上的病痛,因为她宁愿病死也不愿意听凭马贡多唯一的医生那位吃驴草的古怪的法国医生摆布。她去找乌苏拉,相信她一定会知道某种姑息疗法来医治她的病。但是菲南达称呼事物不用事物名称,总爱舍近求远的坏习惯,使她总是把前面说成后面,把分娩说成排出,把崩漏说成胃灼热,以便使一切都变得不那么难为情。因此,乌苏拉理所当然地得出结论:她的毛病不在子宫,而在肠胃,因此建议她空腹服用一包轻粉。要不是她有病缠身此病对于没有假正经毛病的人来说并无羞人之处,要不是她丢失了信件,这场暴风雨对菲南达来说,本来是无关紧要的。因为说穿了,她的一生就好象一直在下雨似的。她从来没有改变过作息时间,也没有放松过礼仪家规。当时,为了使吃饭的人不沾湿脚,饭桌都搁在砖块上,椅子下还垫着木板,可是她却仍然在饭桌上铺了细麻桌布,放上中国餐具,吃晚饭时仍然点蜡烛,因为她认为,天灾不能作为放松习俗的借口。家里再也没有人在街上露面。要是依着菲南达,那他们永远不会再上街了。这不是从下雨的时候,而是从很久以前就如此了,因为菲南达认为门就是为了关起来而发明的,至于对街上发生的事情好奇,那是娼妓们的事。然而,当有人说赫里奈多马尔克斯上校的送葬队伍正在经过时,她却是头一个往街上瞧的人,尽管她那时从半开着的窗户里看到的情形使她感到十分难过,以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为自己的软弱而悔恨。
无法想象比这更凄惨的送葬队伍了。棺材就放在一辆用香蕉树叶搭着遮棚的牛车上。但是暴风雨的冲力那么猛,街上又那么泥泞,每走一步轮子都要往下陷,那遮棚都快塌了。凄凉的雨水倾泻在棺材板上,浸湿了覆盖在上面的军旗。实际上,这是一面沾满鲜血和尘土、为最有骨气的老军人们所唾弃的旗帜。棺材上还放着一把饰有铜线和真丝流苏的军刀,就是从前赫里奈多马尔克斯上校为了不把兵器带进阿玛兰塔的缝纫间而挂在大厅的衣帽钩上的那一把。车子的后面跟着最后一批尼兰德投降时的幸存者,他们一只手扶着车辕,另一只手拎着被雨水淋得褪了色的纸花圈,吧嗒吧嗒地在泥潭中行进。在这条仍然沿用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名字的大街上,他们的出现犹如一种幻景。他们经过布恩地亚家时,眼光都注视着这座房子。在广场的拐角上转弯时,他们不得不请人帮忙把陷进泥潭的牛车拉出来。乌苏拉让圣塔索菲娅德拉佩达搀扶着来到大门口。她那么专心地注意着送葬队伍的动静,特别是她那只传令天使似地举着的手正随着车子的晃动而晃动,因此谁也不怀疑她确实是在看着他们。
“再见吧,赫里奈多,我的孩子,”她喊道,“请代我向我的亲友们问好,跟他们说等天晴时我们就见面了。”
奥雷良诺第二扶着她回到了床边,象平时一样十分随便地问她那句告别话是什么意思。
“这是真话,”她说,“我现在就等着雨停以后死去。”
大街上的景象提醒了奥雷良诺第二。他担心起家里牲口的命运,可是已经晚了。他拿了块上过蜡的雨布往身上一披,就跑到了佩特拉科特的家里。只见她在院子里齐腰深的水中,正想把一匹死马托起来。奥雷良诺第二上前用一根门闩帮忙。死马浸胖的身体翻了个四脚朝天,被污泥急流卷走了。自从开始下雨以来,佩特拉科特所做的事情就是清除院子里的死牲口。在头几个星期里,她曾带口信给奥雷良诺第二,让他采取紧急预防措施。但是得到的回答却是叫她不要着急,说情况还没有那么紧急,等天晴了会有足够的时间想办法的。她还曾托人告诉奥雷良诺第二说,牧场已经被水淹了,牲口都逃到高地上去了,那里没有东西吃,只能听任老虎和瘟疫的摆布。“这没有办法,”奥雷良诺第二回答说,“天晴了还会下仔的嘛。”佩特拉科特眼看着牲口成批地死去,甚至来不及把这些淹死在泥潭里的牲口剖开。她无能为力地看着这场暴风雨如何无情地毁灭着这份过去曾经是马贡多最丰厚、最牢靠的家产,现在这份家产只剩下一股恶臭味了。等到奥雷良诺第二决定回来看看情况时,他只看到那匹死马和一头站在牲口棚废墟堆里的骨瘦如柴的母骡了。佩特拉科特见他来了,既无惊讶,也无喜悦或怨恨,只是微微露出一丝讥讽的微笑。
“你来得可正是时候。”她说。
她老了许多,只剩下一把骨头。她那双食肉动物的咄咄逼人的目光,因为长时间地凝视暴雨变得忧伤而温顺了。奥雷良诺第二在她家里呆了三个多月,这倒不是因为他觉得那里要比他自己家里更好些,而是因为他需要这么多时间下决心再次披上那块上过蜡的雨布。“别着急,”他说,就象在另一个家里时一样,“咱们再等几个小时天就放晴了嘛。”时间和暴雨损害了他情妇的健康,在第一个星期中他就看惯了,渐渐地又觉得她还是过去那副模样,于是他又想起了他们毫无节制的欢娱,想起她的情爱促使动物疯狂繁殖的情形。第二个星期的某天晚上,部分是出于爱情,部分是出于兴致,他急切地抚摸佩特拉科特,把她给弄醒了。佩特拉科特没有什么反应。“你就安稳些睡你的觉吧。”她咕哝了一句,“现在可不是干这种事情的时候啦。”奥雷良诺第二从天花板上的镜子里看到了自己,也看到了佩特拉科特那好象用一束枯萎的神经连接起来的线轴串似的脊梁骨,这才觉得她讲得有道理。当然,这倒不是时候的问题,而是他们俩已经不适宜干这种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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