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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节第(2/2)页
中断了,克拉顿狼吞虎咽地把摆在面前的食物一扫而光。菲利普抽着一支廉价的雪茄,仔细打量着克拉顿。他那凹凸不平的头颅好似雕刻家用一块难以加工的顽石雕刻而成再配上那头又粗又长的黑发、巨大的鼻子和宽阔的下颚骨,表明他是一个孔武有力的汉子。可是菲利普暗自纳闷,不知道在这副面具背后,会不会也隐藏着不寻常的软弱。克拉顿不肯让别人看他的画作,也许完全是虚荣心在作怪:他经受不住别人的批评,也不愿冒画作不被巴黎美术展览会所接受的风险;他希望别人把他当作艺术大师看待,但又不愿大胆地把画作拿出来跟别人对比,担心会觉得自愧不如。菲利普跟他认识已有十八个月,他变得越发乖戾和尖刻,尽管他不愿意公开站出来与伙伴们一见高低,但是对他们轻易取得的成功却愤愤不平。他看不惯劳森。他们俩再也不像菲利普最初认识他们的时候那么关系密切了。

    “劳森可顺当了,”他用轻蔑的口气说,“他会回到英国,当个时髦的肖像画家,每年挣上一万英镑,不到四十岁就会成为皇家艺术院的准会员。专门为显贵名流画肖像”

    菲利普也窥测了一下未来。他似乎看到了二十年后的克拉顿,尖刻、孤独、粗野、默默无闻,仍然待在巴黎,因为巴黎的生活已经深入他的骨髓;他靠了那条狠毒的舌头,掌管着一个小型艺术团体2。他跟自己过不去,也跟周围的世界过不去。他越来越狂热地追求那种他无法达到的完美无缺的境界,却拿不出什么作品,最后也许会沦为酒鬼。近来,有个想法老是出现在菲利普的脑海里。既然人只有一次生命,取得成功就变得至关重要,但他并不认为只有发财致富,名声远扬,才算取得成功。不过成功究竟指的是什么,他自己也不大清楚。也许就是丰富自己的阅历,充分发挥自己的才能吧。不管怎么说,克拉顿的一生似乎命中注定,显然会以失败告终,除非往后他能画出几幅不朽的杰作。他回想起克朗肖用波斯地毯所作的离奇的比喻,近来他也经常想到这个比喻。当时克朗肖像农牧神那样风趣诙谐,不肯进一步说清意思,只是重复了一句:只有你自己找到答案,方才具有意义。菲利普之所以在是否继续他的艺术生涯的问题上举棋不定,归根结底是因为他渴望自己的一生取得成功。可是,克拉顿这时又开始说话了。

    e2 原文是法语。e

    “我跟你谈起过的那个我在布列塔尼遇到的家伙,你还记得吗前几天,我在这儿又遇到他了。他正要动身去塔希提岛3。现在他成了一个身无分文的穷光蛋。他本是个处理大量事务的人4,我想也就是英语中所说的股票经纪人吧。他有老婆孩子,收入也很可观,但为了成为一个画家,他把这一切都抛弃了。他离家出走,在布列塔尼安顿下来,开始了他的艺术生涯。他手里一个钱也没有,差点儿饿死。”

    e3 塔希提岛,位于南太平洋中部,是社会群岛的一个岛屿,法属波利尼西亚的一部分。e

    e4 原文是法语。e

    “那他的老婆孩子呢”菲利普问。

    “哦,他丢下他们,听任他们饿死。”

    “这听起来未免太卑鄙了吧。”

    “哦,我亲爱的老弟,如果你想做个正人君子,就绝对别当艺术家。两者毫不相关。你听说过有些人为了赡养老母,便粗制滥造一些画作来骗取钱财哦,这说明他们是无比孝顺的儿子,但这可不能成为质量低劣的画作的理由。他们只能算是生意人。真正的艺术家会让自己的老娘被送往济贫院。我认识这儿的一位作家。他告诉我,他老婆在分娩时去世了。他非常爱她,悲痛欲绝;但是当他坐在床边看着他妻子咽气时,他发现自己心里正暗暗记下她弥留时的面部表情、她临终前的遗言以及自己当时的感受。这可不合乎上流绅士的身份吧,对不对”

    “你那位朋友是个出色的画家吗”

    “不,目前还算不上。他画得真像毕沙罗。他还没察觉自己的特长,不过他很会运用色彩和装饰。但问题不在这儿。要紧的是感情,而他身上就蕴藏着那么一股感情。他对待自己的老婆孩子,像个十足的无赖;他的行为举止始终像个十足的无赖,他对待那些帮助过他的人有时他全靠朋友们的好心周济,才免受饥饿他对他们态度恶劣,简直像个畜生。可他恰恰是个了不起的艺术家。”

    菲利普沉思起来。那个人为了能用颜料在画布上把人世给予他的情感表现出来,竟然愿意牺牲一切:舒适的生活、家庭、金钱、爱情、名誉和责任。这可真了不起,但他就没有这种勇气。

    刚才想到克朗肖,菲利普才记起他已经有一个星期左右没见到这位作家了,所以克拉顿离开后,他便漫步朝丁香园咖啡馆走去,他知道准能在那儿找到克朗肖。刚到巴黎的头几个月里,菲利普曾把克朗肖所说的话都奉为金科玉律,但如今他的观点已经变得讲究实际,对克朗肖的那套没有行动的空头理论开始感到不耐烦了。克朗肖的那一束薄薄的诗稿,似乎算不上是他悲惨一生的丰硕成果。菲利普出身于中产阶级,他无法驱除自己天性人的勾当,勉强糊口。他不是蜷缩在邋遢的顶楼上,就是坐在咖啡馆的餐桌旁,这种单调乏味的生活与他的名望极不相称。克朗肖相当精明,知道这个年轻人对自己不以为然,便含讥带讽地抨击他的市侩作风,有时带点开玩笑的意思,而在更多的场合,则言辞犀利。

    “你是个生意人,”他对菲利普说,“你想把人生投资在统一公债上,这样就可以稳稳当当地拿到百分之三的年息。我是个败家子,我把老本都花光了,我要在最后一口气花掉最后一个子儿。”

    这个比喻令菲利普十分恼火。因为这种说法不仅使克朗肖显出一种浪漫的处世态度,而且又诋毁了菲利普对人生的看法。菲利普本能地觉得要为自己辩解几句,但一时却想不出什么话来。

    可是那天晚上,菲利普心里犹豫不决,想找克朗肖谈谈自己的事。幸好时间已晚,克朗肖餐桌上的茶碟堆得很高有多少个茶碟就表示他喝下了多少杯酒,表明他已准备就人生世事发表自己的独到见解了。

    “不知你肯不肯给我一点忠告。”菲利普突然开口说。

    “你不会接受的,对吧”

    菲利普不耐烦地耸了耸肩膀。

    “我相信自己在绘画方面搞不出多大的成绩。我看不出当个二流画家会有什么好处,正打算甩手不干了。”

    “干吗不这样做呢”

    菲利普犹豫了一会儿。

    “大概是因为我喜欢这种生活吧。”

    克朗肖那张平静的圆脸上神色变了。嘴角突然垂了下来,眼窝深陷,双目呆滞无光。说来也奇怪,他似乎变得弯腰驼背,老态龙钟了。

    “就因为这个”他嚷道,朝他们的座位四周扫了一眼。他说话的声音确实也有些颤抖。

    “要是你能脱身,那就趁早吧。”

    菲利普瞪着眼睛,惊讶地望着克朗肖,但是这种情绪激动的场面,总使他感到腼腆羞涩,不禁垂下了目光。他明白,展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场失败的悲剧。一阵沉默。菲利普心想,克朗肖这会儿一定在回顾自己的一生;也许他想到了自己充满灿烂希望的青年时代,后来这种希望的光辉逐渐在种种失意之中消失,如今只有可怜而单调的欢乐,以及暗淡的未来。菲利普注视着那一小摞茶碟,他知道克朗肖的目光也停留在那些茶碟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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