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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节 相认第(2/2)页
晚辈,看着大姑母哭的时候,心里就会暗暗地掐时间,看她一个抽泣和下一个抽泣之间相隔多久。她替所有受苦受难的陆家人冯家人哭,因此所有人都没得可哭了。

    从比利时回来的焉得跟焉识连一丝相象之处都没有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老法,老得各有不同,对于陆焉得来说,苍老就是他相貌的改变;他变得一点也不像陆家的人,而酷似他妻子家的人。原先不好看的妻子,让丈夫分走了一部分不好看,现在竟有了个不难看的模样。焉得对哥哥的遭遇同情得失语哑然,一脸愧疚,好像他过的几十年好日子是造成焉识坏日子的部分原因,他的锦衣玉食多少要对焉识几乎饿毙的经历负责,焉识惊人的胃口和饿痨的眼神都让他想到自己占有了哥哥的福分,因此他为自己额外的幸运和哥哥欠缺的幸运而内疚。焉得在回到上海的第二周开始跟焉识重新熟识了,话也多起来。

    “阿哥,我小的时候在你面前自卑得不得了我觉得有那样一个神童阿哥,阿弟真难做人,所有老师、长辈都说:你看看你阿哥我一直想,阿哥从小就那么天才,天底下的顶好房子就应当给他住,顶好的汽车,就要给他开,顶好的吃的穿的,要给他吃给他穿,才公平。”

    焉识对弟弟微微一笑,非常领情。弟弟焉得对哥哥同情和安慰以及崇拜的表达方式就是“顶好的房子、汽车、吃的、穿的”。前半辈子做公子哥的陆焉识现在觉得,弟弟和他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焉得认为天才的哥哥和福气应成正比,“福气”是由房子、汽车、吃的、穿的拼装的。太有趣了。焉识想这样告诉焉得,他的福气不小:饥饿一场,遭罪一场,生死一场,结果领略了真的福气是什么。福气是他知道自己是个有福之人,因为他有冯婉喻这样的女人爱他,为他生养了三个孩子,并让他亲自见证了她怎样苦等他。冯婉喻对他焉识的情分,就是他的福气。

    陆焉得和太太回上海的第二天晚上,冯丹琼做东给爷叔接风,在梅陇镇办晚宴,宴席上她正式提出要让母亲和父亲搬到一处去住。丹琼婚后从来没有跟丈夫分床 而眠,因此在她看来分不分床 是重大事物,值得所有中外亲人老少三代郑重讨论。晚宴的冷盘撤下时,丹琼说她已决定买一张全上海最贵的席梦思床 送给父母。第一个反对的是冯子烨。

    “这像什么话两个未婚老龄男女睡到一张床 上去我们不管居委会还要管呢”

    “谁叫居委会”丹琼问道。在天真程度上,她现在仅次于她姆妈冯婉喻。

    “居委会就是一帮子解放脚老太太,吃饱饭没事情做,多管闲事,老鼠见了她们都来不及逃,”

    学锋还没发挥完就被她爸爸叫了“住嘴”丹琼的两个女儿和三个孙儿孙女听到这么一声粗鲁的吼叫,都怔了,但不明白这话的意思是什么,用英文悄声相互讨论了一番,又去小声问丹琼。丹琼告诉她们就是“shutup”的意思,一直觉得上海没劲的两个美国女孩顿时振作,一块瞪眼看看舅舅子烨。这是大事情:舅舅当着远方来客如此不留情面地呵斥自己女儿。她们再回过头来看表妹学锋,替无动于衷的学锋难为情和忍受伤害。

    陆焉得觉得事情非常简单,阿哥阿嫂明后天就去办一个复婚手续,举行一场仪式,把“居委会”请来吃吃喝喝,热热闹闹,谁还会再管他为自己的设想兴奋起来,开始发愁哪里还能订到好蛋糕,哪里可以摆冷餐会,然后他又跟太太小声讨论送老新郎老新娘什么礼物,是否到和平饭店租房给老伉俪做“蜜月套间”。

    “姆妈会不会答应,还是个问题呢。”丹珏说。

    “为什么不答应”丹琼质问。

    “她在等人。”

    “等谁”丹琼追问。

    丹珏给了一个“懒得说”的笑容。

    “那我现在来问问姆妈。”丹琼说,一面起身,一面右手扯扯屁股上紧绷绷的裙子。

    “你不要问。”丹珏阻止姐姐,“要问等没人的时候再问。”

    “我们大家都是她的亲人,即使她认不得也感觉得到”丹琼说。“趁着我们都在,问问她有什么不好喏,你看,谁说话她都会朝爸爸看,就像要爸爸给她解释”说着她扯平了裙子,凑到了母亲身边。

    “你等一会儿”丹珏嗓音高了。人们刹那间看到了她在实验室里的权威科学家面孔。

    冯丹珏认为,婉喻和焉识微妙复杂的关系别人是不懂的。不懂得而同情比什么都可怕。她已经受不了大姐的操控欲了。一个成功的女光棍儿最受不了的就是被另一个女人控制。

    丹琼走到父亲和母亲之间,一条胳膊搭在父亲肩上,一条胳膊搭在母亲肩上,就要开始给他们扯皮条了。

    “姆妈。”丹琼叫道,化得很好的妆使她看上去比妹妹丹珏年轻了一代。

    丹珏把手里的烟头使劲按在烟灰缸里,音量又上去一度:“不要胡 来”

    冯子烨紧跟着说:“小囡囡比较了解姆妈,阿姐你听她的”

    不过已经晚了,丹琼已经把话说出来了。

    “你跟爸爸复婚好吗”丹琼笑眯眯地看着婉喻,同时把陆焉识往婉喻身边推了推。

    钱爱月坐在餐桌对面,此刻笑眯眯地起哄:“姆妈,阿拉一定要来闹洞房讨喜糖”话未落音,她笑容就没了――在桌子下挨了丈夫一脚。

    丹琼又说:“姆妈,我这趟回国,一定要看到你跟爸爸复婚哦”她现在用她臂弯把一对老年男女的头勾住,使劲往一块合拢:被理发师傅做得几乎一模一样的发型如同两顶圆而脆弱的灰白“发盔”,此时一侧被挤扁了。

    “爸爸,你跟姆妈讲呀你要求婚的呀”丹琼咯咯地笑起来。

    学锋起了一脊梁鸡皮疙瘩。

    丹珏紧张地看着婉喻的脸。那洁净如凝脂的脸先红后白,然后再红,鼻梁上薄如纸张的皮肤被一根蓝色血管顶起。婉喻把这样的脸转向焉识,看了一会,低下头。

    “姆妈答应了”丹琼叫道。

    “恭喜、恭喜”焉得两口子说。

    焉识的直觉有些异样。绝没有这么简单的。假如这么简单就不会有他陆焉识陪伴冯婉喻等待陆焉识的四年了。他比所有人都紧张,手指头攥得发冷。这时焉得给他倒了一杯花雕,满脸祝福地推到他面前。

    “姆妈你看,爸爸开心死了,吃下去一大杯酒呢”丹琼欢欣鼓舞地搂住母亲,把母亲的脑袋当一个婴儿摇晃拍哄。一个钱堆出来的女人,一个蜜泡出来的女人,走到哪里都要创造喜剧高潮和欢乐结局。

    婉喻突然往前一挣,两只胳膊同时抡了半个圈。学锋冥冥中等待的意外事物终于被等来了:婉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挣脱了大女儿丹琼,并将她摔倒在地。

    我假如没有在场,一定不会相信我柔弱苗条的祖母有那么大的爆发力。两年来的深夜搬家使她暗中操练筋骨肌肉,在柔弱的外貌下练出了块头。她低下头的时候,我和其他人都以为她羞怯或动情了,原来她是在运力,为了给丹琼致命的一下。她大概从丹琼把她的头发挤扁那一刻就开始运力了。也许更早,她内心的反抗是从丹琼说“姆妈答应了”那句话开始的。很可能是我妈妈钱爱月说“姆妈,阿拉一定要来闹洞房讨喜糖”的时候,我的祖母就恶心坏了。我妈妈讲这句话有一丝女工间不碍大雅的流气,也许是这点流气触犯了我的祖母婉喻。在她心目中,哪怕就是在记忆已经褪色成为白板子的心目中,陆焉识和她的关系也不是那么回事。

    还没有等到丹琼从地上爬起来,婉喻将餐桌向前一推――推惯了红木八仙桌,推这个桌子太不算什么了,就算桌面上摆满杯盘碗盏也算不了什么,反正她一发力桌子就向她的对面顺当移去。坐在我祖母对面的人有我父亲冯子烨,我母亲钱爱月,还有我那个从大西洋彼岸来的不多言不多语的婶奶奶,他们在桌子卷土而来时来不及起身,更谈不上后退,变成了婉喻这台推土机的牺牲品,被碾到了桌子和杯盘碗盏下面。

    丹琼的两个女儿三个孙儿孙女吓坏了,上去抱起丹琼。丹珏赶紧上去阻拦婉喻,但这已经是个不可阻拦的婉喻了,她一扬大臂,丹珏又在地上了。冯子烨一身汤汁,大声吼叫:“用力气呀”

    丹珏一面爬起一面吼回去:“姆妈力气老大的”

    “爸爸,你怎么不动手拉牢姆妈”子烨已经从桌子下面站起。

    这是我祖父出狱以来第一次听到冯子烨叫他“爸爸”,他苍老的脸上升起一个苍凉的笑,似乎比儿子不叫他“爸爸”还伤心。

    “我为什么要拉住她”陆焉识说。

    婉喻喘着气,摸着自己垮塌了的头发――那是两小时前丹琼带她和焉识到宾馆的理发店做出的发式。丹琼的请客范围很大,包皮括父亲母亲就餐的发式和着装,都是从头到脚一新。她做了一切准备要在这天晚上给父母包皮办婚姻。

    原来婉喻在反抗包皮办婚姻时可以如此地英勇不屈。比起陆焉识曾经的曲线反抗,可是要英勇多了。婉喻才不来理会一屋子的惊恐面孔,还有从惊恐下面渐渐透出来的痛心。尤其是丹琼,亮晶晶的眼泪把她的眼睛变成两颗黑色水晶,她却不让它们落下,就那么忍辱负重地一笑。没有比那笑容更能说明她心痛欲绝了。她的两个女儿以木偶的表情看看外祖母冯婉喻,又看看母亲冯丹琼。世上的母女都是冤家,她们和自己的母亲之间的冤家情结放在这个场面里是太微不足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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