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安邑风云 第五节 奇人名士 洞香春波诡云谲第(2/2)页
“妙”红衣人击掌笑道:“三多三少。看来先生推崇创新,注重致用了。但不知先生对天下大势可有高论”
卫鞅大饮一爵,竟是一泄胸中块垒,“方今天下,战国争雄,诸侯图存,是为大势。争雄者急功近利,唯重兵争,却不思根本之争。是故争而难雄,雄而难霸,霸而难王,终未有大成之国也三十余中小诸侯,或以守成图存,或以依附图存,或以斡旋图存,若郑庄公以小国求变图存而成小霸者,竟无一国。以此观之,中小诸侯难逃厄运,争雄之战国难有所成。先生以为如何”
一篇慷慨,竟引来厅中聚酒者引颈相望。纷争之世,时世潮流的变化与每个人的归宿息息相关,人们自然是倍加关心,但有议论便想听个究竟。此刻见这个布衣士子出语大是不同凡响,士子商贾吏员人等便纷纷聚拢而来,自然围成了一个大圈。洞香春侍女对此等情景习以为常,竟是从容的将每个客人的酒案就势转移,片刻间便形成了一个众人聚酒论战的氛围。转移之间便有人鼓掌赞叹,“好口辞简约,义理皆通,确为高论”
“且慢先生说争雄之战国难有所成,岂非一言骂倒天下我看楚国就能大成”
卫鞅见有人发难,雄心陡起,拍案笑道:“这位先生也未免太得一厢情愿了。楚国虽地广人众,但变法却是浅尝辄止,依然被世族封地分割得零零碎碎,法令不能一统,国力不能凝聚。时至今日,连一个奄奄一息的越国都奈何不得,谈何大成谈何争雄”
众人一片轰笑,显然是应和卫鞅,嘲笑那个拥楚士子。此时那个红衣人却向众人抱拳拱手高声道:“诸位且慢,容我问完先生。”转回身便道:“六国分秦,事在紧急,何以时近一月,两边皆无声息”这是刚刚传开的消息,又是实实在在的眼前大事,自然是人人关心,人人都要听听这言必出新的年轻士子的说法,场中便骤然安静下来。
卫鞅稍有沉吟,微笑道:“以在下推之,目下虽无巨浪掀起,水下却必有大动。然两边皆非阳谋,此处却不便道来。”
红衣士人傲慢的笑容一扫而去,“先生以为,六国分秦,魏国当持何策”
卫鞅猛然举爵,却没有了酒。侍女飘然飞来,轻灵斟酒。卫鞅举爵饮尽,正色道:“大事不赖众谋,大功不赖联军。六国灭秦,不若魏国独当。合力虽则势大,然则裂缝亦大。若魏国独对秦国,强力敦促其回迁西部雍城,否则,便逼迫秦国割让东部十城以保栎阳。若秦都西迁,东部必弱,魏国河西大军便可一鼓破之秦国若割让十城,则秦国沃土尽失,陷入西陲一隅,当有国破之危也。”
白发老人未动声色,身体却是轻轻一抖。红衣人揶揄笑道:“如此轻松,要大军何用”卫鞅冷冷一笑,“先生若不知上兵伐谋为何物,也就罢了。”竟是一副不屑与之再讲的神色。
红衣人却非但没有不悦,反倒是爽朗大笑,“中庶子卫鞅果然不凡佩服。”
有人高声问道:“这位是中庶子卫鞅,却不知红衣先生何许人也”
“士人论政,时下风尚,何须留名告辞。”红衣人起身一拱,大袖挥洒而去。
卫鞅默然,又举爵一饮而尽,低头默默思忖着什么。围观众人见骄傲的红衣人已去,年轻人似乎已经无心论战,便也纷纷散归原处,大厅中一时又静了下来。白发老人悠然道:“公子坚刚严毅,锋锐无匹,划策之精到实是罕见。然算划深刻者,阻力必大,望公子以天算为本,徐徐图之。”卫鞅猛然抬头,爽朗大笑,“前辈,我更相信人为。”
不想红衣人报出卫鞅名字后,厅中已经议论纷纷。为卫鞅上酒的侍女轻步如飞,向后厅飘去。片刻之后,一个清秀异常的布衣士人来到大厅。此时白发老人正和卫鞅殷殷道别,布衣士人便站在厅口屏风一侧专注的端详卫鞅。卫鞅送走老人,回身来到自己案前,将一个金饼放到铜盘中便要出厅。却不想侍女捧着金饼轻柔笑道:“洞香春主人立规,客人但有高论,分文不取。敬请先生收回。”卫鞅一怔,却是爽朗一笑,也不推辞便将金饼收起。侍女低声笑问:“不知先生明日还来否”卫鞅酒意犹在,揶揄笑道:“也是分文不取么”侍女点头笑答:“也许永远都是。”卫鞅对这慷慨的回答似感意外,不禁又一阵大笑,径自出厅下楼去了。走到庭院树荫处,却听身后有人道:“先生留步。”
卫鞅回头,却见一个清秀的布衣士人拱手迎来,“闻听先生颇通弈道,不知肯赐教否”卫鞅惊讶道:“你是何人如何知我喜欢棋道”布衣士人道:“游学士子而已。安邑城对洞香春是没有秘密的。”卫鞅听说是游学士人,不禁释然笑道:“今日无此心思,下次若邂逅相遇,定当请教。”布衣士人道:“洞香春既可手谈,又可广闻博见,先生何不多多光顾”卫鞅揶揄笑道:“多多光顾洞香春博金如海,只怕成了顾光。”布衣士人被逗得“噗”的一笑,忽然孩童般顽皮的笑道,“怕它何来洞香春棋室从来分文不取的。再说,他们请我谋划雅室改装,特许我有一个好友来访呢。”卫鞅见他少年般天真,童心忽起,哈哈笑道:“那么我来就说,找这么一个布衣游学”手中比划着他的清秀模样。布衣士人竟是脸泛红晕笑道:“用不着的,你进门我就知道。”卫鞅笑道:“也好,反正我近日要来一次的。”布衣士人道:“最好后日晚上。”卫鞅笑问:“却是为何”布衣士人笑答:“后日我歇工。”卫鞅大笑:“为人做事,身不由己也。好吧,我走了。”说罢扬长而去。布衣士人却站在树荫里静静的望着他的背影,直到卫鞅去远。
次日清晨,丞相府刚刚开始洒扫庭除,卫鞅便骑着白马驰出城外。
沿着涑水岸边一阵急驰,他身上已是微微冒汗。放马跑出三十余里,便走马而回。想到昨夜在洞香春遇见的白发老人,他便不能安宁,总是感到老人身上有一种说不清看不透的神秘。卫鞅油然想到古代姜尚、百里奚甚至自己的老师,这些年岁高迈却依然心怀天下的大才高隐,都是可遇不可求的奇人。昨日经他一番点拨,的确有点儿茅塞顿开之感。自己原来何曾想到秦国何曾想到这样的贫弱之国也可能有所作为看来自己几年来专注于魏国,潜心于书房,对战国情势已经有所生疏了。洞香春看来还得去,那里那种赤裸裸的辩驳论战和毫无掩饰的秘闻传播,几乎就是一个不同形式的智慧战国。卫鞅相信再去几次,就能决断出自己的出路。想到这里,他眼前浮现出那个俊秀明朗的布衣士人,想到了他孩童般顽皮的笑容和为了手谈的良苦用心,不由“噗”的笑了出来。大千世界,茫茫人海,不期而遇一个毫无心机的棋友,也算一件舒心的事了。自己在陵园至少还得守一段时间,竞日苦读有时也感到枯燥难耐,若能将这样一个顽皮可人的小棋友邀去消磨消磨,也是快事一桩突然,他看见涑水南岸码头停泊了一只小船船上的红衣人竟好象是昨日在洞香春的辩驳对手卫鞅眼力极好,相信自己不会看错。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使他不想在这里遇见此人。他圈转马头,直上山坡,便隐在树后向河边观望。
南岸边驶来一辆华贵的轺车,车后有一队骑士。从下车官员的步态看出,他好象上将军庞涓。卫鞅没有看错,这正是上将军庞涓为红衣人送行。两人的对话虽风飘来,很是清晰。
“上将军,这辆轺车价值不菲啊。”
“先生见笑了,此乃魏王所赐,迎送必得乘坐。庞涓不能违拗王命呵。”
一阵大笑,“上将军,在魏王眼中,你与珠宝何者更重要”
“先生取笑了。庞涓不解,先生法家名士,为何定要返回齐国魏国更需要人才呵。”
“上将军,慎到志在学宫,不在朝堂。魏国若真的需要人才,眼下就有扭转乾坤的巨子,何不起用”啊,原来此人竟是名闻天下的慎到
“但不知先生所指何人总该不会是公叔痤荐举的那个卫鞅吧。”
慎到:“上将军请我考校卫鞅。我观此人器宇风骨,绝然磐磐大才。他对实际政务的精到深刻,令人惊讶。此人若能在魏国为相,与上将军文武相辅,魏国无可限量也。”
庞涓大感疑惑,“噢此事来得蹊跷我亲自考校卫鞅,明见他平庸迂腐,几乎只读儒家之书。何以先生竟认为他是相才”
慎到大笑:“安邑城三岁孩童都知道,上将军与公叔痤将相不和,卫鞅能相信你么酒肆谈辩,自然是名士本色了。上将军以为如何”
庞涓似乎停顿了一阵,又传来声音,“先生放心,庞涓当力保卫鞅入政。”
“好啊如此我法家将会涌现一个名垂青史的大家了。”
“先生何以甘心将大位留给别人自己不想名垂青史”
慎到一阵笑声,“任谁都能名垂青史,何如烧了那堆史书慎到碌碌中才,居相为政,平平而已,何须徒然费力”
庞涓:“先生可知卫鞅师承”
慎到:“慎到相人,不问师门,唯看真才实学足矣。”
庞涓:“多谢先生指教。”
“告辞。”慎到大袖一甩,小船顺水飘然而去。庞涓车骑也辚辚隆隆的走了。
看看小船飘远车马无影,卫鞅方从山坡下来。一路却是心思翻动,谁能想到此人竟是慎到谁又能想到慎到受庞涓之托找到洞香春考校自己如此一来,在庞涓面前的一番功夫岂非弄巧成拙庞涓何以要这样做难道他根本就没有相信自己果然如此,岂非证明庞涓依然在怀疑自己慎到在庞涓面前将自己如此褒奖,岂不是引得庞涓愈发不能放手庞涓会如何对待自己呢想到传闻广泛的庞涓孙膑之间的恩怨故事与庞涓的无情手段,卫鞅不禁心中发紧。庞涓不是公叔痤,永远不可能象公叔痤那样着力推荐自己。庞涓懂得铲除潜在的竞争对手,只要他认定你将是他真正的竞争对手突然,卫鞅心中一亮庞涓未必认定自己是潜在对手但细细琢磨,一时却又吃不准了。凭他对庞涓的观察以及种种关于庞涓的传闻,庞涓自视极高,是极为自信的一个人,未必会因为公叔痤的举荐与慎到的评价而推翻自己的考校。但是,公叔痤与慎到,都以“相人”享誉天下,庞涓又岂能对这两个人的话做耳旁清风一阵
一段进城的路,卫鞅磨了整整一个时辰有余,终于打定了主意。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