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霹雳手段 第一节 栎阳城阴云四起第(2/2)页
体恤老臣,莫要责怪太子才是。”
嬴驷感激的望了甘龙一眼,觉得这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师很有气度。
公孙贾原本难堪困窘之极,但在嬴驷甘龙的一遮一挡之后已经冷静下来,他抹着眼泪拱手道:“公孙贾参见左傅。太子有过,公孙贾有责,愿受惩治。”
嬴虔却大咧咧一笑,“你个公孙贾,我是闷得发慌来转转。老太师讲书,如何不告我一声,让我这粗憨也长点儿学问”
“左傅笑谈了,不是禀报你了么左傅还让我赠送老太师赵酒呢。”
嬴虔一怔,却哈哈大笑,“糊涂糊涂。那好也,从今日开始,每次我也来听,左右闲着无事,何如长点儿见识老太师,继续讲吧。”
甘龙拱手道:“已经两个时辰了。老臣年迈,不堪支撑也。”
嬴虔又是一阵大笑,“老太师能讲书两个时辰,老当益壮,可喜可贺呢。我呀,最怕说话,半柱香也撑不得,非哑了喉咙不可。”
公孙贾笑道:“老太师委实劳顿,下次讲书,我当专程请左傅监讲。”
嬴虔脸色一沉,“监讲你疑心老太师,会用邪说蛊惑太子大胆”
公孙贾想不到丢给嬴虔的烫手山药,竟如此快捷利落的回到了自己手上,忙不迭挤出一脸笑容,连连拱手,“岂敢岂敢有罪有罪。老太师鉴谅左傅鉴谅”
甘龙皱着眉头冷笑道:“公孙贾,学着点儿。左傅,老夫告辞了。”佝偻着腰身,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咳嗽着出了门。嬴驷恨狠瞪了公孙贾一眼,连忙赶上去扶着甘龙出门上车。
“右傅大人,何时讲书,不要忘了我,记住了”嬴虔笑得森然。
“公孙贾但凭左傅大人定夺”公孙贾满脸堆笑,双腿却簌簌发抖。
刚刚掌灯,吏员便抬进满荡荡两案公文。卫鞅在书案前坐定,便准备开始批点。正欲提笔,景监匆匆走进,将太子府的事详细说了一遍,卫鞅禁不住大笑,却是什么话也没说。景监知道卫鞅规矩,说完便立即忙着打理公事去了。刚刚批得几卷,卫鞅突然觉得面前有个身影不自觉间,手中铁笔短剑搬飞出随即抬头,却见侯嬴握着铁笔微笑着站在面前。
“呀,是侯兄。”卫鞅吁了一口气,“吓我一跳呢。来,请坐。”
侯嬴笑道:“我看你这铁笔不错,鹅翎中竟有箭头,可谓绵里藏针啊。”
“侯兄有眼光,此乃铁笔鹅翎剑,老师赠我的,不想第一次就用错了。”
侯嬴坐到对面,“鞅兄,我听说城里有过刺客,特来看看。荆南失踪,你可要加意小心。”卫鞅点头,随即深锁眉头:“侯兄,你说天下哪个学派,能与墨家剑士抗衡”
侯嬴一怔,摇头笑道:“如何你想求援”
“哪里话来,一夜之间,墨家剑士竟然被一个来历不明的门派赶走了。”
“有此等事体这批剑士断的厉害。”侯嬴惊讶。
“他们显然是想帮我,岂不知帮了一个大大的倒忙。”
侯嬴脸色微变,“如何帮了倒忙愿闻其详。”
“咳,”卫鞅叹息一声,“也难怪。他们如何能明了这政道奥妙为政治民,许多事情是不能大白于天下的,这便是所谓国家机密了。权臣执政,永远都会有政敌必欲除之而后快的。政敌之仇杀,可防可治,不可告民。原因何在这民情如海,有风必有浪,浪急则国家倾覆。政敌之行若大白于天下,反治刁民便会与之通连呼应,使民心不稳,国策难行。墨家乃近百年来震慑天下的正正之旗,在民在官,皆可振聋发聩。墨家对我变法之偏见,本属误解,必能消除。今墨家剑士在栎阳被袭击驱逐,加之一场大火,使朝野皆知墨家认定秦国变法乃暴政虐民,流言便会不胫而走,如此长了谁的志气灭了何人威风变法正在爬坡之时,庶民方醒未醒。经此一举,民心惶惑,无从辩识。墨家之误解便会更深一层,岂非要大费周折侯兄思之,这是否帮了一个倒忙”卫鞅说得缓慢沉重,忧心忡忡。
侯嬴听着听着,额头竟然渗出晶晶汗珠,大是惶惑不安,突兀自语,“如何便没想到这一层”又警觉醒悟,笑道:“鞅兄勿忧。敢与墨家对阵者,必非寻常之辈。我之愚见,解铃还须系铃者,也许他们会自己补祸的。”
卫鞅感慨一叹,“虽则帮了倒忙,然则卫鞅有此无名知音,也足可自慰了。知我变法者,唯此人也又何求补祸”
侯嬴也是一叹,眼神中流露出一种感动,“鞅兄,侯嬴告辞。”
送走侯嬴,卫鞅竟是无心披阅公文,便在庭院中踱步,仰望天中明月,却是心潮起伏。不知白雪可曾平安回到了魏国墨家会不会找她的麻烦君上在西部巡视,如何还没有消息车英找到君上了没有墨家仓促退去,下一步可能如何和墨家的这场敌对误会如何化解澄清有没有必要亲自去一趟墨家总院乱纷纷想来,竟是一时没有头绪。但无论如何行动,都要等君上回来再说,栎阳不能没有镇国之主,君上与卫鞅,必须有一人守在栎阳。还是君上镇国合适,毕竟是卫鞅对山中生活与学派门户熟悉许多,绝不能让君上去冒险。对,正是如此。变法已开,没有我卫鞅,君上可以继续推行变法。没有了君上,我卫鞅在秦国岂能站稳脚跟想着想着,卫鞅清晰起来,觉得应该乘窝冬季节化解墨家误会,给来年春天推进变法清除道路。山地纵然费时,三个月时间,长途跋涉一次也算够了
突然,马蹄声急如骤雨,在静夜长街竟如惊雷滚过仔细一听,正向左庶长府而来。卫鞅心头一震,大步匆匆向府门走来。
马队正在左庶长府门前收住,车英滚鞍下马,“卫尉车英,参见左庶长”
卫鞅心头一沉,“车英,君上何在”
“禀报左庶长,君上执意孤身赴险,到神农大山找老墨子论理去了左庶长”
卫鞅心头轰的一声大跳,面色骤然苍白,摇摇晃晃的便要栽倒。车英一个箭步冲上,扶住卫鞅。此时景监已经赶到,立即和车英扶着卫鞅回到寝室。当太医被急如星火般唤来时,卫鞅已经从卧榻翻身坐起,挥手吩咐所有人退下,唯留景监车英在房中。卫鞅走下卧榻,双腿犹自发软,强自扶着剑架道:“车英,详情如何仔细说来。”
卫鞅的震惊昏厥,使景监、车英乃至左庶长府的所有吏员都深深震撼。这个在他们看来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卓越人物,闻君急难竟是如此急火攻心,可见其对君上、对秦国的耿耿赤心战国之世,风雷激荡,惟有肝胆相照才能杀出一条生存之路。惟其如此,人们对大忠的渴望和崇尚达到了极致。一个人可以才能平平,但只要有耿耿忠诚的德行,就会受到人们的赞许、景仰和追随。才华横溢而不忠不义,则为天下所不齿。忠于家国,忠于君父,忠于功业,忠于友谊,忠于爱情,忠于知音,忠于学派,忠于信念无尽的忠诚在残酷激烈的大争之世磨砺出眩目的光华,数不清的忠臣烈士,留下了天地为之变色的故事。无论何时,无论何地,人们对忠诚的景仰都不会稍减,都会为之感动不已。卫鞅醒来的时候,屋中所有的眼睛都含着泪水。他们的泪水凝结了对卫鞅的崇敬,也凝结了对老秦国的忠诚。况且,卫鞅是山东士子,是外国人,他对秦国的忠诚更容易激起这些老秦人的情感波澜。
卫鞅却似乎什么也没有看见,只是紧紧盯着车英。
车英脸上汗水和着泪水,擦拭一把,便从头讲述了追赶国君、国君遇险、国君决意进山和自己被严令返回栎阳的详细经过。重述秦孝公“秦国不能没有卫鞅,卫鞅是秦国新生的希望”这段原话时,卫鞅的泪水夺眶而出,一头栽倒在榻上
半个时辰后,卫鞅醒了过来。他终于平静了,喝下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汤,精力也恢复了过来。思忖有顷,他对景监简略的交代了必须在晚上完成的公务,便匆匆出门了。
时近四更,栎阳街市已经沉寂。卫鞅来到渭风客栈门口,只见漆黑一片,往日挂灯笼处挂上了一个隐约可见的大木牌。卫鞅绕到偏门,也是大门上锁。稍一打量,街中确实无人,卫鞅便站上门前石墩,轻轻一纵,便跃上墙头。看看院中无人,听听又是静悄悄一片,卫鞅手搭墙头,无声的落到院中。
卫鞅相信侯嬴会在客栈留下一个可靠的联络信使,如今一看,竟是完全的按照他的要求撤出了栎阳。此刻,卫鞅真希望侯嬴能有所保留,否则,他的这条应急之策就要落空面临危难的国君就没有奇士后援。卫鞅此来,是想请侯嬴出山援助秦公的。他了解侯嬴,知道他是一个罕见的风尘隐侠。但他从来没有说破这一点,一则是没有必要,二则是作为法家名士,卫鞅对“乱法游侠”历来不赞成也不相交。假如不是白雪,侯嬴也不是商家,卫鞅即或相识也不会有交谊。时也势也。在这种精兵猛将无以着力的特殊时刻和特殊对手面前,需要的又恰恰是这种独往独来具有超凡个人行动本领的游侠人物侠士们常说,“法以治国,侠以补世。”卫鞅对此从来视为笑谈,不想今日竟真要自己请游侠“补世”了,不禁感慨中来,第一次感到天下之大,竟然真有法制威力所不能到达的死角。甚至于自己现下的行动,和游侠又有何不同呢心念及此,不禁哑然失笑。
猛然,卫鞅听到了轻微的鼾声有人在侯嬴住的那排大屋中。
卫鞅轻步来到门前,想了想,“啪啪啪”敲门。
“谁”一个粗重的声音带有明显的警觉,卫鞅听见他已经到了门后。
“你家主人在么我是老国来的朋友。”
“安邑来的么等等。”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大汉搓着睡眼朦胧的脸,使劲摇摇头,才看清眼前来人,“哎呀,你从安邑刚来晚了。事情早完了。”
“侯大哥呢”
“我也不知道。我光管看家。”
“看家几个人”
“就我和河丫,两个。”
“河丫可是陈河丫”
“啊,对不对你如何识得河丫”粗憨的问话显然有些醋意。
“河丫住哪里我要找她说话。”
“好,跟我来吧。这儿了。河丫,有人找”
“哎,来了”白雪住过的小院里传来一声长长的答应,就听见一溜碎步声拉开门,“谁找我噢,大哥”河丫一下子抱住了卫鞅。
“啊,是大哥呀。稀客稀客,快进去,院里凉呢。我去煮茶”大汉一下子热心起来,一溜小跑去了。
卫鞅拍着河丫肩膀笑道:“河丫,白姐姐呢”
“还说呢,她们都走了,不带我。本来我都要回老家去了,可听黑柱子说,有人要杀那个甚噢,姓卫的左庶长,变法可能不稳当,我就没走。来,大哥,进去坐。你从哪儿来呀我给你弄饭吃”河丫高兴的语无伦次。
卫鞅笑笑,“河丫,我不饿。你别急着说话,我要问你两句话。”
“问吧问吧,问甚我都高兴呢”
“侯大哥去了哪里”
“不晓得嘛。他今晚回来,急忙拿了几件东西,又走了。”
“店里有事,如何找他”
“哎呀,他就不让我和黑柱子找他,说栎阳不会有事,吃喝给我俩留得够够的,有事他也会知道,不要我们操心。我们就管狗、猪、马和收拾房子。”
“白姐姐呢在魏国还好么”
“呵魏国白姐姐没去魏国啊”
“如何”卫鞅一惊,“你听谁说的”
“黑柱子呀。他送白姐姐上路的。”
卫鞅沉默了。白雪没有回魏国,侯嬴没有回客栈,她们去了哪里呢墨家已经离开栎阳,侯嬴本不该再走,今晚从他那里离开匆匆回店匆匆离开,肯定有什么紧急事情,短时间也不可能回来,一时间也无法找到。想想便拍拍河丫肩膀道:“河丫,天气暖和了就回去。听大哥话,秦国变法稳当得很,你家的土地也稳当得很。回去采桑种田过日子,过两年找个婆家,生个胖小子不好么”
河丫抹着眼泪:“大哥是世上顶好人,河丫听大哥的。大哥,我把黑柱子带回去,行么”
“行啊。侯大哥一准答应,秦国人丁少,官府也一准入籍呢。”
河丫高兴得拍手,“黑柱子,快来呀,大哥说你能跟我走了”
大汉正在碎步跑来,手中捧着一个铜盘,憨声笑道:“哎好嘞侯掌事回来就走,啊。大哥,黑柱子谢你了。河丫整天念叨你呢。”
卫鞅笑道:“河丫,我不喝,也不吃。我有急事,要走了。黑柱子,你俩好好过,勤耕勤织,多缴五谷,挣个爵位,我去看你们”
“哎,听大哥的,一定不给大哥丢脸”黑柱子使劲点头。
“好。我走了。”
“哎,大哥跑了一路,不吃不喝便走啊”河丫急得要哭了。
卫鞅回头招招手:“下次在你们家吃好的。”便匆匆而去。
回到府中,已经五更。卫鞅辗转难眠,站在廊下任寒风吹拂。白雪没有回魏国,侯嬴没有在客栈,她们去了哪里呢莫非乘机游历天下去了不会。若游历山水,侯嬴何须行色匆匆昨晚见我时何能不说若有荆南在,还可以派出去顶替侯嬴,而今荆南失踪,这样的人物何处可找想来想去,竟是束手无策,生平第一次遇到了无法解决的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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