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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霹雳手段 第三节 墨家论政台一波三折第(1/2)页
初冬的太阳照到这座深山城堡时,已经是辰时了,在平原上说就已经是半早晨了。由于墨家城堡建在四面高峰的山腰地段,非但隐蔽,而且避风,但有阳光便是一片春意。此时正是万里无云,冬日阳光洒满山谷,整个城堡也就明亮起来了。

    但墨家总院却弥漫着一片肃杀森严。平日里墨家子弟演武的小校场,全然变了模样。校场最深处搭了一座高高的石台,前垂粗糙的白布帐幔。石台前横栽五块高大的木牌,大书“墨家论政台”五个大字。石台下,正面一张长案,肃然端坐着大袖高冠的禽滑厘。再前六尺,并列三张长案,旁立木牌上大书“主辩席”,坐着相里勤、邓陵子和苦获三人。侧置一案,木牌大书“论敌席”,案前坐着面无表情的秦孝公。遥遥相对的一座简易木栅栏中,站着似平静又似木然的玄奇。这是墨家对失职子弟的最轻惩罚。再前方丈许之遥,是墨家黑白衣弟子四百六十八人组成的方阵,全体抱剑跪坐,腰身笔挺,神色冰冷。方阵两侧,各有一个少年方队五六十人,也是抱剑跪坐,目光炯炯的盯着侧座的暴君。校场东侧竖着四块大字木牌,写着“敬天明鬼”。西侧竖着同样四块大字木牌,却是“暴政必杀”。校场方阵的外围,有两面黑白大旗猎猎做响。

    这就是震慑天下的墨家论政台

    战国之世,论战之风乃时代潮流。举凡名士名家,其信念主张非经论战锤炼而不能立于世间,更不能得以流传。一种行为一种观念,要为天下所接受,非经反复论战而不能确立。墨子本人如同无数名士一样,是从论战中搏杀而出鱼跃而起的。作为天下一面正义的旗帜,墨家自然不能在大事上对天下没有一个坦荡的回答。墨家纵横天下的数十年中,举凡诛杀苛虐的暴君,无不筑起论政台历数其劣迹罪恶,且许其反复争辩,直到对方理屈词穷而心悦诚服的引颈就戮。纵有理屈词穷而仍不认罪者,墨家也允许其寻找雄辩之士代为论战,以使其死而无怨。这是墨家的自信,也是天下所公认的坦荡精神。如今秦国国君只身上门,这番论战便显得尤其特殊。

    一阵木梆声敲起,急促而响亮,犹如马蹄击于石板。随即便是一声大锣轰鸣,悠长的荡满山谷。禽滑厘座中威严宣布,“秦国暴君嬴渠梁,来我墨家欲伸国政,持论与我墨家所判相左。今日对天论政,明是非,定生杀。嬴渠梁,尔可任意争辩,墨家自有公心。”

    邓陵子霍然站起,满脸激奋,正欲开口突然,一声凄厉的长嚎从城堡深处传出,竟是山鸣谷应秦孝公面色一沉,向邓陵子一摆手,“且慢。请问,墨家素来以兼爱非攻教天下,却为何对人如奴隶般残忍嬴渠梁愿闻正义之辞。”

    邓陵子冷笑,“你可知他是何人为何受墨家锁链之刑么”

    “士可杀不可辱。无论何人,墨家都是自贬尊严。”

    方阵齐声怒喝:“大胆妄言当受惩治”

    秦孝公微微一笑,“如此便是墨家论政台了只听恭维之辞也。”

    邓陵子愤然道:“嬴渠梁,他就是酷吏卫鞅的贴身卫士、墨家之叛逆荆南其人少年被人割去舌头,知武不知书,是为墨家门外弟子,下山之后,不行正道,却做酷吏鹰犬。墨家诛杀卫鞅,他非但不助力,反给卫鞅告警,又来总院为卫鞅说情。按墨家律条,叛逆当斩我师巨子念他苦寒出身,罚做苦役,有何不当尔嬴渠梁借题做章,休得为叛逆张目,为自己遮掩”

    秦孝公豁然醒悟,离座起身,朗声道:“邓陵子差矣既是卫鞅卫士,便是秦国之事。嬴渠梁坎坷来此,正是为秦国澄清是非。若我秦国果真是暴政虐民,嬴渠梁愿引颈就戮,绝不偷生于天下,岂能连累荆壮士受此非人折磨敢请墨家以兼爱为怀,开赦荆南壮士。秦国之事,嬴渠梁以国君之身,一人承当。”

    全场安静得鸦雀无声。墨家子弟原本个个是热血男儿,听得秦孝公一席极有担当的肺腑之言,内心竟是暗暗欣赏。禽滑厘大袖一挥,“放了荆南,请他入座。”

    片刻之间,荆南被带到方阵之前,却是蓬头垢面,长发披散,直如野人一般。秦孝公神色肃然的一拱到底,“荆南壮士忠心为国,请受嬴渠梁一拜。”

    荆南愣怔半日,嘴唇颤抖,突然扑地拜倒,大嚎一声,泪如雨下。秦孝公含泪俯身,扶起荆南坐到安置好的草席之上。满场墨家子弟,面上都显出难堪之色。

    邓陵子已是满面通红,厉声道:“嬴渠梁,秦国若非暴政,何故勾结游侠袭击墨家放火杀人,蛊惑民众,驾祸墨家,居心何其险恶尔做何说”

    全场轰然:“居心险恶,尔做何说”

    秦孝公对此事本不知情,心中一怔,高声道:“邓陵子此言,当有确凿证据。秦国作为尚武之战国,即或贫弱,也还有铁甲骑士五万,要袭击墨家,何须勾结游侠此点尚请三思。”

    “强词夺理”方阵中前三排剑士唰的站起,他们都是随邓陵子赴栎阳的“铁工”,对火攻袭击恨得咬牙切齿,如今见暴君否认,自是气愤难当。

    邓陵子冷冷笑道:“嬴渠梁呵嬴渠梁,墨家所为,伸张正义,坦荡光明,永远不会有那种无中生有的肖小阴谋勾当然尔秦国,暴君权臣隐身于后,疲民游侠鼓噪于前,混淆视听,搅乱局势,嫁祸墨家,以求一逞直至今日,尚以五万铁骑反证胁迫,用心何其险恶此事不大白于天下,谈何政道是非”

    “阴谋不明,不能论政”三十名子弟愤然齐声。

    秦孝公万万没想到一场大事就要卡在这样一个关节点上,墨家将火攻袭击事件看成玷污墨家的卑鄙手段,龌龊阴谋,必欲大白而后快。而他对此事确实不甚了了,方才所讲理由虽非胁迫,倒也确实是“反证”。而此时的墨家,需要的恰恰是正面真相,却教他如何说出然这种内心的急迫并没有使秦孝公慌乱,他坦然高声道:“嬴渠梁离开栎阳在一月半之前,火攻袭击之事,岂能知道真相此事容当后查,真相大白之日再论不迟,何须急切定论”

    “狡辩”邓陵子戟指斥责,“此等大事,国君焉有不知之理离开栎阳,恰是逃避恶名,自来墨家,又是刻意迷惑。此等大伪大奸,岂能在我墨家得逞”

    “不许回避讲”方阵竟是全体怒喝,声若雷鸣。

    秦孝公默然。一个死扣无解,误会竟是越陷越深。墨家向来固执强横,除非真相大白,否则任何解释都会被看作搪塞,而导致误会更深。秦孝公心中一阵悲凉,他想,此刻唯一能做的事,就是防止这种误会演变为仇恨而不可收拾。沉默有顷,他在众目睽睽之下缓缓站起

    突然,空中一声长呼:“火攻之人在此”

    声音苍老悠远,在幽静空旷的山谷中却似钟声一般荡开。在双方聚精会神之际,这悠悠呼唤实在惊人。不待命令,墨家方阵唰的全体站起。邓陵子三人霍然离座,长剑已各自在手。

    “何方人士,擅闯墨家”禽滑厘的声音浑厚威严。

    一阵笑声,“墨家老友,休得惊恐。”

    声音竟来自箭楼众人一看,箭楼屋脊上站着四个人,一个身穿翻毛白羊皮大氅的老人遥遥拱手,“禽滑子别来无恙乎”

    禽滑厘命令,“打开城门,放他们进来。”随即也遥遥拱手,“百里子,非常时刻,恕不远迎。”木栅栏中的玄奇见秦孝公身陷困境,正在心乱如麻,突然醒悟,大叫一声:“爷爷”便泣不成声。秦孝公心中一阵惊喜,却依旧面无表情的肃然跪坐。

    箭楼城门打开片刻,不速之客便来到小校场中。众人目光齐齐聚在来人身上,惊讶得鸦雀无声除了那个清瘦矍铄的老人和一个须发灰白的中年人,另外两人竟是匪夷所思一个一身布衣头束白巾的俊秀青年,另一个竟是眼珠子骨碌碌转的顽皮少年。如此老少一帮,竟能袭击墨家剑士

    老人拱手道:“吾等不速之客,只为明事而来,请禽滑子继续。”

    禽滑厘大袖一挥:“方阵就坐。百里子,请入坐。”

    方阵落坐,小校场顿时回复肃然秩序。百里子坐在秦孝公外侧六尺处,其余三人肃然站立。

    禽滑厘拱手道:“百里子,玄奇在此,你”

    百里老人打断道:“公事不论私情。禽滑子尽管行事便了。”却连玄奇看也不看。

    禽滑厘一招手,邓陵子便霍然起身,直指四人,“尔等声言袭击了墨家。请问列位乃何方高人如何与暴君勾结,陷我墨家于不义从实供认”

    百里老人眉头微皱,却是安如泰山般坐着,仿佛没有听见邓陵子尖锐的声音。倒是须发灰白的中年人站起,拱手环视场中,“在下侯嬴,乃魏国白氏门下总管。这位是白圭大人的女公子白雪,这位小哥是公子女仆梅姑。栎阳火攻,袭击墨家,乃我白门所为,与他人无关。”

    话音落点,全场无不惊讶。魏国白门,坐商兼政,非但商家势力遍及列国,就是在各国官场也多有故旧,影响力极大,通晓天下的墨家子弟谁人不知然则众人惊讶处尚不在此,而在这白门势力与墨家学派风马牛不相及,却为何与墨家为敌一时间,竟是全场惊愕默然。

    来者正是百里老人与白雪侯嬴梅姑四人。那日晚上,侯嬴从左庶长府匆匆离去,对白雪转述了卫鞅的一席话,白雪深为震撼,大悔自己虑事不周见事不透。三人在山洞秘密计议,白雪决议弥补过失,三人便反复商讨,谋划出了一个周密计划。天亮后,三匹快马直奔安邑,经打探得知百里老人在齐国,便又快马驰骋,三日赶到临淄。在稷下学宫找到百里老人后,一说秦公与卫鞅面临的危机,老人感慨万端,立即与白雪三人上马起程,赶赴神农大山。一路之上,百里老人详细讲述了墨家的诸种规矩与应对办法,又对白雪侯嬴的应对方略提出了许多补正。几经锤炼,进山时四人已经是胸有成算了。

    场中静默之际,老练稳健的禽滑厘冷冷开口,“请问白家公子,白氏经商,墨家治学,井河无犯,白氏何以对墨家有如此仇恨”

    白雪拱手一礼,微笑道:“利害冲突,岂能井河无犯秦国与魏国相邻,秦国商市乃我白门商家之最佳区域。从魏文侯至今,我白门在秦国经商已有三代,然均无起色。其中根本,便是秦国贫穷,庶民购买力太弱,以致白门无以伸展。及至秦国变法,隶农除籍,井田废除,土地私有,民得买卖,加之激赏军功,惩治疲惰,举国一片生机勃勃。秦国无论官署庶民,财货需求大长,手头买力骤增。当此之时,乃我商家牟利之千古良机也。奈何墨家不知世情,不明潮流,竟视变法为暴政,视变法卫鞅为权臣酷吏,必欲杀之而后快。试想,卫鞅一死,秦国复辟,商市必得萎缩,财货必得大跌,我白门辛苦等候百年之良机又将失去。当此之际,禽子若我,又当如何”

    一番话娓娓道来,竟大出墨家预料。墨家明于治学,精于工理,通于兵戎,勇于救世,却惟独对商家蔑视有加,对商市不屑一顾,对商情一无所知。举凡行止,皆以大道为准绳,何曾想到过商人这一块如今竟有一个大名赫赫的商政世家横空飞来,大谈商机牟利之道,而且以此为利害冲突之根本,如何不教正气凛然的墨家一头雾水公然否认这种利害么大为不妥。战国之世,大商家已经是纵横天下的实力派人物,整个商人的地位已经不象春秋时期那样卑贱。天下著名学派即或心存蔑视,也已经不再刻薄的咒骂商人。墨家作为震慑天下邪恶的显学名门,岂能在公开论战的场合,否认一个举世皆知的大商家的利益所在禽滑厘纵横天下,十年前已经是公认的诸子人物,岂能不明白其中的微妙与尴尬所以一时间竟是不能立即接话。

    邓陵子身为被袭击的当事人,心念只在细节之间,见禽滑厘愣怔,厉声喝道:“休得逞商人机巧一个商人,何来数十名一流剑士包围墨家从实供认,你是何门鹰犬受何人指派”

    白雪冷笑,“请问足下,墨家乃一个学派,何来数百名剑士方今战国之世,举凡豪族名家,门客剑士数百上千者不知几多,邓陵子身为墨家四大支柱,难道一叶障目到如此闭塞据实而论,我白门多有生意,商旅迢迢,山高水远,岂能没有一流剑士数百名”

    “既有剑士,何不堂堂正正较量何故纵火铁坊,嫁祸墨家”

    “那是我白门不想与墨家杀人为仇,只想将墨家赶出栎阳,故而不得已为之。至于纵火铁坊,给秦国带来损失,白门自当谢罪赔偿,与尔墨家却无干系。”白雪气静神闲,说得邓陵子面红气喘,竟是无言以对。

    禽滑厘心知不能在这件事上再纠缠下去,便岔开话题问:“请问百里子,何时与商家结缘到此何干呵”

    百里老人笑答:“禽滑子何出此言老夫半生云游,深受你师兼爱牵累,逢人皆是友啊。没有老夫,他们如何进得这神农大山另有一则,我师闻得墨家受阻,特捎书与我转交你师,共析疑义。”说着便从怀中摸出一个竹筒递过。

    禽滑厘见是鬼谷子书信,连忙拱手做礼接过,“如此谢过百里子,禽滑厘当亲自交于老师。”随即肃然正容道:“诸位既来,都是我墨家贵客,请参与墨家论政。方才插题,揭过不论,继续正题之争。”

    主辩席一人站起,敦厚威猛,冷冷发问,“嬴渠梁,苦获问你,何谓暴政”这个苦获,即是陈仓道活擒秦孝公未遂的主将,又是在栎阳秘密查询秦国暴政的主持者,语气显得信心十足。

    秦孝公:“政之为暴,残苛庶民,滥施刑杀,横征暴敛也。”

    “好渭水决刑,一次杀人七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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