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冰炭同器 第三节 蒙面来客与神秘预言第(1/2)页
太子嬴驷现下只有一件事,埋头阅览秦国的法令典章。
虽说公父明令他与商君共摄国政,但嬴驷心里十分清楚,这是公父让自己跟着商君熟悉并修习国务。他长期远离权力中心,对法令、人事、政令推行方式等基本事务都非常陌生,事实上也无从共摄,只能跟商鞅做学生。为了尽快进入,嬴驷主动请求用一个月时间,读完国藏的全部法令典章以及变法以来的国史记载。商鞅完全赞同嬴驷的想法,认为这是把握国务不可或缺的一环,熟悉得越早越好,越彻底越好。商鞅制订了一个进度:每三日从典籍库给太子府送去一车竹简,一个月十车,大体可以披阅完全部法令、典章与国史。秦国缺乏文治传统,往昔素来不注重积累国家资料,国史记载也特别简略。商鞅执政后大幅度改变了这种状况,非但对国史进行了全面的重辑整理,而且将所有的法令、典章、人口、赋税等政务文本都分为正本、副本两套建馆收藏。正本非秦孝公、商君调阅不能出馆,副本则供各官署与学士随时查阅。给太子嬴驷看的自然是正本,所以太史令府吏就格外的紧张忙碌。出馆点验,派兵押送,回收点验,逐卷归位,生怕出了差错。太子嬴驷也分外刻苦,出了每天休憩两个时辰,其余时间全部沉浸在书房。
天寒夜长,嬴驷书房的大燎炉几乎没有熄灭的时候。木炭烧得再干净,也总有丝丝缕缕的白烟与炭气,天天薰烘,嬴驷的脸竟微微发黄,还有些轻微的咳嗽。尽管如此,嬴驷依然天天守在案头,真有些秦孝公年轻即位时的勤奋气象。
这天已是二更时分,嬴驷正在全神贯注的翻检披阅,年轻的内侍进来禀报说,一个楚国商人求见。嬴驷惊讶的抬起头来:“楚国商人与我何干不见。”
内侍低声道:“他说受太子故交之托,前来送一样东西。”
嬴驷大为疑惑,如果说他有故交,那就是“放逐”生活中结识的村野交谊,可那些人谁能知道他是太子呢又如何能托人找到这里思忖有顷,他不动声色道:“既是故交所托,请在外书房等候,我片刻就来。”内侍走后,嬴驷又沉思一阵,收拾好案头,轻步走到隔门前打开一个小孔向外端详。
外书房站着一个身着华贵皮裘者,从一身华丽的黄色看,的确是楚国商人的习惯服饰。但这个人手中空无一物,脸上还垂着一方黑沉沉的面纱,透出几分不寻常的神秘气息。
嬴驷拉开门,冷冰冰的盯着这个蒙面者,却一句话也不说。
蒙面人深深一躬,“楚国商人辛必功,参见太子。”
嬴驷沉默伫立,依旧一言不发。蒙面人拱手道:“敢问太子,可曾认识一个叫黑茅的山民否”嬴驷面无表情,既不摇头,也不点头。蒙面人又道:“黑茅委托在下给太子带来一件薄礼。”嬴驷冷冷道:“请先生摘下面纱,再开口。”蒙面人道:“非是在下不以真面目示人,实是在下天生丑陋,恐惊吓了太子。”嬴驷冷笑沉默。蒙面人右手一抬,面纱落地一张红发碧眼阔嘴大牙连鬓虬髯的面孔赫然现出在灯下显得特别可怖。
嬴驷平淡淡道:“先生如此异相,何自感难堪”
商人拱手做礼道:“太子胆识过人,在下钦佩之至。”
嬴驷仿佛没有听见,淡然道:“黑茅何许人也本太子素不相识。”
“黑茅言说,他与一个叫做秦庶的士人交好,找到太子府就可找到秦庶先生。”
“秦庶乃我书吏,公差在外。”嬴驷毫无表情的回答。
“如此恕在下卤莽。告辞。”
“且慢。黑茅找秦庶何事我可代为转达。”
黄衣商人:“可否容在下遮面卑相实在有伤大雅。”
嬴驷点点头。商人捡起黑纱挂好,恭敬道:“禀报太子,三年前在下商旅,路过商山遇大雨阻隔,幸得黑茅兄容留旬日,是以结为好友。从此,来往路过就必有盘桓。黑茅兄行走不便,故此委托在下寻觅故交,原无他故。”
嬴驷漫不经心道:“这个黑茅,何以行动不便”
“禀报太子,黑茅兄从军次年便从马上摔下,一腿伤残,但立功心切,坚执留在炊兵营。十载过去,未斩敌首,未得爵位。老兵还乡,凄凉不堪。”蒙面商人声音嘶哑,略有哽咽。
“新法之下,何得凄凉”嬴驷显然听得很认真。
“黑茅兄父亲被刑杀,母亲自杀,举村进山自救,唯留黑茅兄一人漂泊乞讨。”
“如何刑杀自杀自救你详细道来。”嬴驷不禁大为惊讶。
蒙面商人缓缓道:“在下听黑茅兄言说,黑林沟大旱三年,遭了年馑。商於县令用官粮赈灾,被商君制止,当场斩首了商於县令和黑茅兄的父亲村正黑九;又派出兵士,威逼举村老少进山,任其自生自灭。黑茅兄老娘亲悲痛过分,跳崖身死。黑茅兄伤残无依,无力谋生,又怕被官府当做疲民治罪,便白日在楚国边界的山村乞讨,晚上赶回老屋落脚”
嬴驷面色阴沉得可怕,转过身去久久沉默。
“禀报太子,这是黑茅兄托我转交秦庶的礼物。”
嬴驷转身,赫然一块黑布包裹的物事立在面前蒙面商人道:“黑茅兄言说,这是秦庶的心。他只让我给秦庶带一句话:那座坟没有了,是商君下令挖掉的。”
嬴驷努力平静自己,淡漠的接过黑布包,“你可走了。”
“秦庶先生若有口信带给黑茅兄,请他到楚天客栈找我。”
嬴驷默默点头。蒙面商人深深一躬,大步去了。
回到书房,嬴驷心乱如麻。看着那块紫黑的枯树墓碑,他禁不住热泪盈眶。那个美丽的红色身影从眼前飘过,那悲怆激越的歌声萦绕在耳旁,那个姑娘深深的爱着自己,为自己义无返顾殉情死了。那是第一次结结实实撞开嬴驷心扉的火热恋情。嬴驷在峡谷里痛不欲生的时候,他已经明白,原来自己也深深的爱着这个美丽的村姑假如他不是被“放逐”,假如他不是秦国太子,他一定会将她带回来,一定会娶她他离开黑林沟的时候,心中就立下誓言,有朝一日一定要接她娶她。可是他当时不能说啊。没有想到,他冷冰冰的拒绝不但没有使姑娘知难而退,反而使姑娘为他献身了。多少年来,嬴驷每想起那个美丽的身影,心就疼得滴血,一种深深的屈辱感就折磨得他寝食不安。姑娘留给他的,就只有那一抔黄土,那是他魂牵梦绕的一抔黄土啊。如今,连他亲手给姑娘盖上的这一抔黄土也被铲除了,黑九夫妇也竟然死了,黑茅兄弟也沦为乞丐了,唯一在嬴驷冰凉的少年时代留下的一片纯朴友情,就这样被无情的抹去了上苍啊上苍,你何其不公
嬴驷一夜未眠,木然坐到天亮。宫中内侍来传宣他时,他刚刚上榻不到一个时辰。嬴驷本来想大睡一觉,清醒清醒,避免自己沿着绵绵思绪滑下去。可是上榻后怎么也不能入眠,反倒更为清醒了。蓦然,他心海一闪,想到那个狰狞可怖的蒙面商人,觉得此人此事大为蹊跷。那个商人是先问自己是否认识黑茅的,此一问,便可见他知道“秦庶”就是面前的太子看自己默然不答,他才说黑茅委托他到太子府找“秦庶”的。若黑茅果真沦落为难以求生的乞丐,如何能知道“秦庶”在太子府美丽山妹徇情于荒山绝谷,黑茅如何便能知晓商君纵然经常出巡,又如何能到得那人迹罕至的地方去毁墓果真商君认为有人假冒嬴驷损害公室声誉而毁墓,能不禀报公父公父能不询问自己么商君执法固然无情,但却从来没有逾越法度这个雷池半步,他能如此滥杀大名赫赫的造士村正黑九么秦国新军之军法昭彰,军中伤残,纵然不斩敌首,亦在退役时赐金安置,如何便能沦为乞丐
心头一亮,嬴驷想到了自己在荒山绝谷醒来时的奇迹断指接上了,伤口包扎了,身上盖了一件白布衫,手边还放了一块熟肉仔细想来,当时显然有人发现了自己,从墓碑上知道了自己的身份,才救了自己,但却没有露面。反复思忖,泄露身份的可能惟有这一次。知道“秦庶”就是嬴驷的,也只有那个荒山绝谷救过自己的那个神秘人物。这个人是谁难道猛然,嬴驷一个激灵那个人肯定就是昨晚的楚国商人
嬴驷猛然坐了起来,望着映得窗户一片淡红的早霞,嘴角漏出一丝冷笑,“来人。请家老前来。”
不消片刻,一个老内侍匆匆走进寝室,嬴驷低声吩咐了几句,倒头便睡,鼾声大起。
红日已上半山,宫中内侍来宣。嬴驷虽则只睡了半个时辰,却是一点儿不显疲惫之色。到得宫中,公父也是刚刚梳洗完毕,正在前庭缓缓舞剑。嬴驷上前恭敬见礼,“公父康复,儿臣不胜欣喜。”孝公收剑笑道:“驷儿,今日陪我去终南山如何”
“儿臣遵命。”嬴驷欣然领命。
出得宫门,嬴驷见只有十多名甲士和公父的一辆轺车,便知道新母后不去,也不多问,翻身上马走在轺车旁边,出了咸阳便直奔终南山下。
这是冬日少有的无风天气,阳光和煦,苍松长绿,竟有几分小阳春的光景。到得山下,沿着一条小河进山,便见苍松翠柏的谷地中露出一片青砖绿瓦的院落,在萧疏的冬野倍显宁静旷远。孝公遥指山谷院落,“驷儿,来过此处么”嬴驷知道公父问的是“放逐”期间是否来过,摇摇头,“此处没有村庄,儿臣尚未来过。”孝公指点道:“你看,这条山水叫田峪川。东南那座山,就是饿死伯夷、叔齐的首阳山。那片院落啊,可是大大有名的一个人物留下来的呢。”嬴驷恍然大悟,“儿臣想起来了,莫非是老子的书院”
孝公微笑点头,吩咐车马慢行,沿着山道向谷地院落而去。
到得谷地,院落反而隐没在松柏林中无从得见了。穿过小河边一片松林,面前豁然开朗,一座蓝田白玉筑起的高大石坊巍然矗立在松林草地,石坊正中四个斗大的黑字道法天地。进得石坊一箭之地,便见朴实无华的院落大门。孝公吩咐停车住马。
车马方停,嬴驷就看见公父的贴身老仆兼内侍总管黑伯从大门匆匆走出。黑伯来到孝公车前,扶孝公下车,拱手禀报,“按照君上吩咐,一切妥当。”
孝公吩咐道:“黑伯,两个时辰后,我到上善池。你稍后到系牛亭找我。”黑伯答应一声,便吩咐车马侍从随他从偏门进院去了。
孝公向嬴驷一招手,便从正门进入,直向院落深处而去。嬴驷一路留心,发现这座外观很不起眼的院落,内中竟是大有气象。水流亭台错落有致,松林小道回环周折,地势缓上成坡,宛若咸阳北阪。这种山坡,任何大雨山洪都停留不住,直涌门外的田峪川。房屋亭台竟都是山石砖瓦粗糙堆砌起来的,偏偏却显出一种质朴本色与浑然野趣,令人大是感慨。到得半坡一处石亭下,孝公肃然向亭外的一株老柏躬身一拜。嬴驷也连忙跟着一拜。
进得石亭,嬴驷发现石案上已经摆好了茶罐山果,便知这是预先安排,公父今日定有大事要对他说,不由神情肃然的为公父斟了一碗热茶,便肃立一旁。孝公饮了一口热茶,招招手让儿子坐在对面石墩上。
阳光下,秦孝公的面色焦黄憔悴。嬴驷心中涌上一股酸楚,“儿臣无以为公父分忧,惭愧之至。”秦孝公笑着摆摆手,“别说这些了。可知今日你我父子到此的原委”
嬴驷摇摇头,“儿臣不知。”
秦孝公喟然一叹,“嬴驷啊,你也算历经风霜,对世情人事有自己的见识了。无须瞒你,公父的日子,已经不多了,你也一定能看出来。”
“公父”嬴驷哽咽一声,扑拜在地。
孝公豁达的笑了,“起来吧。人生寿夭,原在天算,何须伤怀你我既生于公室之家,国事便是至大。公父对你今日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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