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冰炭同器 第七节 秦孝公梦断关河第(2/2)页
周围臣工和函谷关将士一齐肃然跪倒。
城头两排长长的号角面对苍山落日,低沉的呜咽着,嘶鸣着。
公元前三百三十八年,壮志未酬的秦孝公嬴渠梁逝世了,时年四十五岁。
商鞅霍然站起,“诸位臣工将士,现下非常时期,不能发丧,不能举哀。一切如常,不许有丝毫泄露。”景监一挥手,城头悲声骤然停止。
商鞅巡视众人一眼,立即开始下令,“国尉车英,即刻带五百铁骑,护送太子昼夜兼程回咸阳,与咸阳令王轼会同,密切戒备都城动静。但有骚乱,立即捕拿”
“遵命”车英大步下城。
“函谷关守将司马错,立即封锁函谷关,不许六国使臣商人出关”
“遵命”司马错转身一声令下,函谷关城门隆隆关闭。
“上大夫景监,带领随行臣工、内侍并五百铁骑,护卫君上,立即返回咸阳”
“遵命”景监大步转身,立即部署去了。
商鞅回身对嬴驷叮嘱道:“太子,你且先行回到咸阳做安顿,做好镇国事宜。我护送君上后行,回到咸阳即可发丧。”
嬴驷深深一躬,“多劳商君了。”转身向孝公遗体扑地一拜,挥泪而去。
三天后,秦都咸阳隆重发丧,向国人宣告了国君不幸逝世的噩耗。
咸阳城顿时陷入无边的悲伤呜咽。四门箭楼插满了白旗,垂下了巨大的白幡。面向孝公陵园的北门悬挂起几乎要掩盖半个城墙的白布横幅痛哉秦公千古高风
出丧的那天,国人民众无不身穿麻衣头裹孝布,在通向北阪的大道两边夹道祭奠。痛哭之声,响彻山野。秦人对这位给了他们富庶荣耀尊严强盛的国君,有着神圣的崇敬。无论妇孺老小,几乎人人都能讲出国君勤政爱民宵衣旰食的几个故事,对国君的盛年早逝,秦人有着发自内心的悲痛。没有人发动,没有人号令,秦人也素来不太懂得繁冗的礼仪,他们只以自己特有的质朴敦厚送行着他们的国君。大道两旁,排列着各县民众自发抬来的各种祭品,牛头羊头猪头,都用红布扎束着整齐的摆在道边石板上。面人、面兽、面饼、干果、干肉,连绵不断。咸阳北门到陵园的十多里官道上,祭品摆成了一道长河。每隔一段,就有老人们圈坐草席,手持陶埙、竹篪、木梆、瓦片,吹奏着悲情激越的秦风殇乐,令人不忍卒听。
这一切,倒是应了孔子对葬礼的一句感慨,“与其哀不足而礼有余也,不若礼不足而哀有余也。”
日上山巅,简朴隆重的送葬行列出了咸阳北门。最前方阵是一个白衣白甲高举白幡的步兵千人队。之后是六列并行的公室子弟的哭丧孝子。秦孝公的灵车覆盖着黑色的大布,由四匹白色的战马拉着缓缓行进。太子嬴驷披麻戴孝,手扶棺椁前进。玄奇和莹玉在灵车后左右扶棺痛哭。四名红衣巫师散发持剑,低沉悠扬的反复长呼:“公归来兮,安我大秦”“公已去兮,魂魄安息”巫师后面是四辆满载陶俑的兵车人殉废除后,陶俑便成为跟随王公贵族到幽冥地府的仆人内侍。俑车之后,便是白衣白马的商鞅,之后是各国使节和步行送葬的百官队伍。最后的白色方阵,是车英率领的三千铁骑。他们高举着白杆长矛,恍若一片白色的枪林。
送葬长龙堪堪行进到北阪塬下。突然之间,晴朗的天空乌云四合,雷声隆隆,沙沙雨幕顷刻间便笼罩了咸阳原野北阪官道又长又陡,瓷实的夯土路面顿时油滑明亮。探道骑士的马蹄一滑数尺,竟连续跌倒了五六匹战马。雨大路滑,灵车如何上得这六里长坡太子嬴驷与送葬大臣们束手无策,在雨中跪倒成一片,乞求上苍开颜。列国使臣则无动于衷的站在道边作壁上观。
按照古老的习俗,出丧大雨,乃上苍落泪,本身倒不是“破丧”。然则,若因此阻挡了或扰乱了葬礼照常进行,则是大大的“破丧”,便往往会招来无休无至的非议。列国使臣们期盼的正是这一点,他们希望天下因此而将秦孝公看成一个“遭受天谴”的暴君。
这种情形商鞅岂能不知他策马上前,亲自来到最前面查看,希望想出一个办法来。
正在此时,雨幕中冲来数百名百发苍苍的老人,身后是一大片整肃排列的赤膊壮汉他们当道跪成一片,为首一个老人嘶声高呼:“天降大雨,上苍哀伤我等子民,请抬秦公灵车上山”
商鞅大为惊讶,下马一看,却是郿县白氏老族长他顾不上多说,含泪问道:“敢问老人家,灵车庞大,天雨路滑,这却如何抬法”
老人霍然站起,转身高喊:“父老们,闪开”
老人们哗然闪开,道中赫然显出一个粗大圆木纵横交结成的巨大木架老人又一挥手,十多名赤膊壮汉哗啦啦一阵响动,又给木架铺上了一层厚厚的木板。
老人回身跪倒,“商君,请国君灵车”
商鞅泪眼朦胧,嘶声下令,“灵车上架”
黑色灵车隆隆驶上了木架。御手利落的卸去了马匹。
老人从怀中摸出一面白色小旗,高喊一声,“郿县后生听了前行三十人,挖脚坑第一抬,九十九人,上”
只听赤膊方阵中“嗨”的一声,四排手持大杠粗绳的壮汉肃然出列,迅速站到木架四面,“咵咵咵”三声大响,整齐划一的摔下了大绳结紧了木架大杠插进了绳套。连环动作,整齐利落,不愧是久有军旅传统的老秦人
雨幕无边,天地肃穆。白氏老族长向灵车深深一躬,举起令旗,猛然一脚跺下,嘶声哭喊,“老秦人哟”
“送国君哟”壮汉们一声哭吼,木架灵车稳稳的升起。
“好国君哟”一声号子,老泪纵横。
“去得早哟”齐声呼应,万众痛哭。
“日子好哟”雨雾萧萧,天地变色。
“公何在哟”妇孺挽手,童子噤声。
大雨滂沱,漫山遍野涌动着白色的人群,漫山遍野呼应着激昂痛楚的号子。
六里长的漫漫北阪,在老秦人撕心裂肺的号子声和遍野痛哭中,走了整整一个时辰。
当灵车被万千民众簇拥着抬上莽莽苍苍的北阪时,风吹云散,红日高照。
山东列国的使臣们简直惊呆了。谁见过如此葬礼谁见过如此民心在他们的记忆中,战国以来,赵肃侯的葬礼要算最隆重的了:六大战国各派出了一万铁骑组成护葬大方阵,邯郸城外的十里原野上,旌旗蔽日白幡招展,雄壮极了。但事后想来,那都是“礼有余而哀不足”的排场而已,如何比得这乡野匹夫为国君义勇抬灵,竟在大雨中上了六里北阪如何比得这举国震颤的哀痛如何比得这无边无际的汹涌哭声
秦人若此,天下何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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