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山东雄杰 第三节 洛阳试剑 苏秦成名不成功第(2/2)页
打棋博采,倒也优游自乐。谁知又是好景不长,骨鲠老臣与袭爵幼臣竟一齐发难,辞色肃然地责备天子“嬉戏玩物,徒丧心志,不思振作,何颜得见先祖”一气之下,周显王烧掉了棋枰,砸碎了棋子,蒙头大睡了三天三夜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一个真命天子,竟是什么事也做不得。
“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叹息之余,周显王竟觉得孔子这老头儿是个知己了。
虽则如此,周显王毕竟豁达,很快就将天子生涯简化为一日三件事:吃饭、睡觉、观乐舞。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饿了就吃,吃得极少,时间却长得惊人睡觉则全无规则,睏了就睡,零零碎碎的一日总能睡个几十次。乐舞则是十二个时辰内将风雅颂一首挨一首地奏将过去,不奏完不算一日结束。周显王不圈不点不评,只是听只是看,往往是长夜竞日的乐舞声中,天子已经沉沉睡去。待舞女乐师们睡着了,周显王却醒了过来,睡眼惺忪地品评着东倒西歪的各种睡态,高兴了便摸摸这个翻翻那个,不亦乐乎地独自大笑一通。
岁月如梭,倏忽间便过去了三十二年。
一个英气勃勃的王子,变成了白发皓首的老天子,周显王总算习惯了这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活法儿,渐渐的,那种“难矣哉”的心境也淡漠了,一切都变得自然平淡起来。
今日,周显王却又有些不耐。他在梦中朦朦胧胧听到了锺鼓乐舞和肃穆清雅的周颂,“执竞武王,无竞威烈,不显成康,上帝是皇斤斤其明,锺鼓煌煌降福简简,威仪反反”在那追念先祖功业的悠远歌声中,他竟然莫名其妙地哭醒了,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吓得乐师舞女们竟是齐齐匍匐,不敢抬头。
“起去起去不关尔等事。”周显王挥挥手,破例地点了一首秦风:“奏那个那个,噢,对了,蒹葭。”当高亢悠远而又略带苍凉的乐曲奏响时,周显王便低声和着这首著名的情歌:“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渐渐的,他竟是又朦胧了迷糊了,扯起了悠长的呼噜声,竟睡得分外香甜。
“如何不奏乐了”周显王突然睁开了眼睛,习惯了和乐入睡,他竟被这突然的寂静惊醒了。
“禀报我王,洛阳名士苏秦求见。”一个领班侍女恭敬地回答。
“有人求见”周显王斜倚卧榻,不禁失笑:“谁哪个名士”
“禀报我王,洛阳苏秦。”
“苏秦是谁洛阳还有名士”周显王念叨着,打了个长长的哈欠:“那就,让他,进来吧”
“小臣启奏:我王当更衣正冠,升殿召见,方有王室礼仪。”领班侍女躬身劝谏。
“罢了罢了。”周显王不耐地挥挥手:“让他进来吧。”
“谨遵王命。”女官飘然出门。
顷刻间,廊下传来老内侍尖锐的长调,“洛阳苏秦,进殿”随着锐声长调,一阵脚步声传来,却是清晰有力,毫无拖泥带水的沙沙声。
周显王耳力敏锐,一听之下竟离开卧榻大枕,坐正了身子,挥手让乐师舞女们退了下去。
随着女官走过了幽暗的长廊,苏秦眼前豁然明亮,却又是十分的惊讶。晴天白日之下,这座大殿竟是灯烛齐明,红毡铺地,四面帐帷,虽然空荡荡的,但显然是一座富丽时新的寝宫在洛阳王城衰颓幽暗的古典贵族的气息中,这座小小寝宫显得极不协调,倒象是哪个诸侯的国君寝宫。略一打量,发现中央高高的帐帷中一张长大的青铜卧榻,上面坐着一位宽袍大袖的老人,须发灰白惺忪疲惫。
女官眼波示意,苏秦恍然大悟,便深深一躬:“洛阳苏秦,拜见我王”
周礼定制:士之身份与百工、农人等同,不能觐见天子,即或敬贤破例,也须匍匐大拜,山呼“万岁”。然时世变迁,战国之世,士人已经迅速成为天下变革的主要力量,地位大长,成为一个新兴的文明贵族阶层。于是,天下便有了“士不拘礼”一说。名士晋见各国君主,躬身拱手便算是大礼了。苏秦游历天下,读书万卷,又是洛阳国人,自然知道觐见天子的礼仪,可是他却竟然没有以周礼参拜苏秦心思,是想试探这个深居简出的周天子,对外界天翻地覆的变化究竟知道多少自己的说辞该定到何种程度
周显王却只是慵懒地一笑:“苏秦啊,你有事么坐吧。”家常得象个和善的老人。
那位唯一站在“殿”中的女官,向正中一个乐师的坐台一指轻声道:“先生,请坐。”
苏秦正襟危坐,觉得那坐台还留有余温,不禁飞快地闪过一个念头,这里方才有人暗笑之间心神一定,肃然拱手道:“苏秦敢问我王,醉死梦生,可是天子日月”
“先生请明言,天子又能如何”一言未了,周显王竟打个两三个哈欠。
苏秦精神一振:“天子之道,兴国为本。王室衰败,天子岂能无所作为苏秦以为:目前危局尚可挽回,若运筹得当,定可中兴大业,恢复王权。”
“先生高论。”周显王没有丝毫惊讶,便嘉许地点了点头。
苏秦顿时觉得泄气。按照他设想的对策过程,一个尖锐问题的提出,君主一定会大感兴趣,追问如何中兴说辞自然就喷发而出然则这个天子根本没有提问的兴趣,一副什么都明白什么都无动于衷的样子,当真大煞风景。但苏秦的沮丧瞬间便消失了,这是出山后第一次游说,原本就没有指望有成,试剑沽名而已,何须当真能见到天子陈说对策,这就是成功,何能半途而废定定神,苏秦侃侃道:“苏秦乃我王子民,素怀赤子报国之心,中兴王业,更是责无旁贷。苏秦的方略是:策动天下二十三个小诸侯结成盟约,以周室为盟主,组成联军,与七大战国并立。而后利用战国间的利害冲突,逐一分化削弱。如此五十年内,王权定可中兴此乃聚众抗强之大略也。我王明察,二十三诸侯结盟,国土约占天下三分之一,人众将近千万,可征发兵士个战国都不足以与之抗衡。长久相持,周室王权当再度统领天下”
“好谋略。”周显王说话间又打个哈欠揉揉眼睛,看着面前这个英挺俊朗的名士,仿佛来了兴趣,随和的笑道:“先生,你想过没有,以何结盟天下小诸侯粮食、财货、兵器、衣甲、战车、马匹、铁材、铜材、金钱,王室有么没有这些物事,如何做得盟主再说,二十三小诸侯天各一方,被各个大战国挤在旮旯缝隙之中,稍有动静,便有灭顶之灾,谁敢做仗马之鸣”摇摇头苦笑一声:“苏秦啊,你尚欠火候呢。”
苏秦一怔,亢声道:“瓦全何如玉碎只要天子举起王旗,诸多难题当迎刃而解”
“玉已成瓦,想做玉碎,也是难矣哉”周显王摇头摆手,显然不想再说下去。
苏秦无计可施,叹息一声便想告辞。周显王却招了一下手,让女官扶他下了那张特大的青铜卧榻,踱着步子慨然道:“苏秦啊,看你也非平庸之士。原先有个樊余,也劝过我振作中兴。非不为也,实不能也。人力能为,何待今日子为周人,便是国士。找个大国去施展吧,周室王城已经是一座坟墓了,无论谁在这里,都得做活死人。”说完便是一声深重的叹息。苏秦默然,扑地一拜,便起身拱手告辞。
“先生,且慢了。”周显王眼睛竟有些湿润:“王室拮据,赐先生轺车一辆,望先生为周人争光了。”说罢竟是深深一躬。
苏秦大为惊讶,连忙扑地拜倒:“天子大礼,苏秦何敢当之谢过我王赏赐”
“汗颜不及,何须言谢”周显王摆摆手,吩咐女官:“燕姬,你带先生去吧,尚坊青铜轺车。”便回过身去了。
那位女官向愣怔的苏秦微微一笑:“先生,请。”
苏秦恍然醒悟,跟着女官走出了灯烛殿堂,走出了幽暗的长廊。乍到阳光之下,两人便同时捂了捂眼睛。待苏秦放开手,却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这个女子竟是如此之美一领翠绿的曳地丝裙,一片雪白的搭肩直垂在腰际,一根玉簪将长发拢成一道黑色的瀑布,修长纤细却又丰满柔软。如此简单的衣着,如此单纯的色调,在她身上却显出了一种非常高雅的仪态,当真令苏秦不可思议看那女子,也在默默地注视着自己,含蓄的笑意竟充盈在嫣红的脸庞。
“苏子,请向这厢。”女子轻声礼让。
一声“苏子”,竟使苏秦心头蓦然一阵热流这不经意的称谓改变,在苏秦却有一种微妙的震颤。按当世习惯,称“先生”乃完全的敬意,“子”虽用于卓然大家,但在非礼仪场合,却有着敬慕亲切的意味。这种微妙,非其人其时不可以言表。心念一闪,苏秦便拱手道:“敢问女官,如何称谓”
“我叫燕姬,祖籍燕人。苏子直呼可也。”女子嫣然一笑,领步前行。
“燕姬辛劳,苏秦多谢了。”
“敢问苏子:洛阳城外,今夕何年”
苏秦愕然止步,随即恍然叹息:“天上宫阙,竟不知今夕何年洛阳之外,早已经天地翻覆了。今岁是:齐威王二十三年,魏惠王三十七年,楚威王六年,秦新君二年,韩宣侯元年,赵肃侯十六年,燕文公二十八年。纪年已乱,不知燕姬想知道哪国纪年”
“方今燕国,情势如何”
“燕国大而疲弱,法令国制没有变革。然则,尚算安定。”
“苏子离周,欲行何方”
苏秦慨然道:“天子不振,我欲去一个最具实力的国家,一展胸中所学。”说话间不觉已到了王城府库。这是一座有上千间坚固石屋的城中之城,除了粮食,所有的朝贡物资及王畿尚坊制品都收藏在这里。周平王东迁初期,这座天下第一府库当真是满荡荡盈积如山,铜币、衣物、兵器、车辆等,多有锈蚀腐朽而白白扔掉者。沧桑巨变,这座天子府库便象刺破了的皮囊,倏忽间便瘪缩了下来,只剩下大约十分之一的石屋有物事可放了。整个王城,只有这里驻守着数百名老军。箭楼下,府库城堡的大石门紧闭着,只留了一车之道的小门供人出入。城堡外矗立着一座司库官署,不时有侍女内侍出入领物,倒略有些人气。
燕姬将一面小小的古铜令牌交司库验看,宣明了赏赐苏秦的王命。
老司库满面通红,尴尬地笑着:“我王不知,封赠赏赐用的青铜轺车,惟余六辆了。还都是轮破辕裂,却如何是好”燕姬倒是坦然,淡淡道:“古云:雷霆雨露皆王恩。天子赐车,原不在富丽堂皇。苏子以为如何”苏秦不禁暗暗钦佩这个美丽女子的见识,她完全知道“王车”对于他的意义,便由衷笑道:“燕姬所言极是,天子赏赐,原在奖掖臣民。”
老司库说声“如此请稍等片刻”,便进了府库石门。大约半个时辰,咣当咣当的车声驶出了石门道,驾车的两匹白马瘦骨嶙嶙,确实是毫无气象。老司库脸上流着细汗,将古铜令牌与锈迹班驳的轺车一起交到燕姬手中。
燕姬看看苏秦,递过马缰马鞭:“可会驾车”
“尚算不差。”苏秦躬身一礼,从燕姬手中接过马缰马鞭:“苏秦告辞。”
“别忙,我送你出王城,许多路不能走了。”燕姬笑笑:“你得先牵着马走呢。”
古老的青铜轺车在石板地面咣当咯吱地响成一片。苏秦富家名士,对高车骏马熟悉不过,生平第一次驾如此破旧的王车,竟然有些局促起来,不知如何应对身旁这位美丽的女子,更不知该不该对这般王车评点一二,一时竟是无话可说。燕姬却似乎毫无觉察,默默行走间突然问道:“苏子家居何街”
“洛阳城北三十里,苏庄。”
燕姬惊讶了:“如何苏子不是国人么”
苏秦笑道:“燕姬有所不知,方今世事大变,国人出城别居已成时尚,只洛阳尚算罕见。苏氏老宅在城内官市坊,已经做了店铺,无人居住了。”
“啊,郊野孤庄,定然是清爽幽静了。”燕姬一句赞叹,神往之情油然而生。
突然之间,苏秦觉得面前这个高贵美丽的女子封闭在这古老幽暗的城堡之中,简直是暴殄天物脱口而出道:“惜乎你身在禁地,否则,苏秦当邀燕姬一游天下”
“王城里的树叶,都难绿呢。”燕姬望着枯枝杈丫的老树,竟是幽幽一叹。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苏秦慨然止步。
燕姬却抬头望望王城宫墙:“苏子,今日一别,后会有期。”
“人间天上,何得有期”苏秦怅然了。
燕姬淡然一笑:“若得有期,苏子莫拒人于千里之外。”说完便飘然去了。
苏秦怔怔地凝望着那个美丽的背影消失在高高的宫墙之内,竟是良久不能移步,蓦然之间,却觉得自己在这里长久伫立很不得体,便跳上轺车咣当咯吱地去了。出得洛阳,已是日暮,眼见夕阳残照,金碧辉煌的壮丽王城化成了红绿相间的怪诞色块,大片乌鸦在宫殿上空聒噪飞旋,隐隐的编钟古乐夹杂其中,竟是一派庄严的沉沦,一派华贵的颓废。苏秦不禁感慨中来,猛然打马一鞭,那破旧沉重的轺车便咣当叮咚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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