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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山东雄杰 第五节 张仪第一次遭遇挑衅第(2/2)页
“魏王且慢。”孟子摆摆手,脸上露出一丝莫测高深的笑意:“这个张仪,虽则未尝扬名于天下,然则孟轲却略有所闻。他与苏秦同出一隐士门下,自诩纵横策士。魏王不妨一见,或能增长些许见识。”

    “好吧。孟夫子既有此说,见见无妨。”魏惠王大度地挥挥手:“让他进来。”

    片刻之间,一个年轻士子悠然进殿,举座目光立即被吸引了过去一领黑色大袖夹袍,长发松散地披在肩上,头上虽然没有高冠,高大的身材却隐隐透出一种伟岸的气度;步履潇洒,神态从容,在贵胄满座的大殿中非但丝毫不显寒酸,反有一股逼人的清冽孤傲之气。士子从容地躬身做礼:“安邑士子张仪,参见魏王。”

    魏惠王却大皱眉头,冷冷问:“张仪,你是魏人,却为何身着秦人衣色”

    这突兀奇特的一问,殿中无不惊讶孟子不禁感到好笑,身为大国之王,妇人一般计较穿戴服色,真乃莫名其妙。此时却见张仪不卑不亢道:“张仪生地乃魏国蒲阳,与秦国河西之地风习相尽,民多黑衣。此无损国体,亦不伤大雅。”

    “此言差矣”丞相公子卬深知魏惠王心思所在,觉得由自己出面更好,便指着张仪高声道:“魏秦,世仇也目下正当大魏朝野振作,图谋复仇之际,魏国子民便当恶敌所好,尚我大魏本色一介士子,就敌国服色而弃我根本,大义何在”

    张仪满怀激情而来,迎头就碰上这令人啼笑皆非的一问,心中顿时腻歪,及至听得这首座高冠大臣振振有辞的滑稽斥责,不禁哈哈大笑:“公之高论,当真令人喷饭。若以公之所言,秦人好食干肉,公则只能喝菜汤;秦人好兵战,公则只能斗鸡走马;秦人好娶妻生子,公则只能做鳏夫绝后了;秦人尚黑衣,公也只能白衫孝服了”

    话音未落,大殿中已轰然大笑魏惠王笑得最厉害,一口酒“噗”的喷到了下手公子卬的脸上。公子卬面色胀红,本想发作,却见魏惠王乐不可支,顿时换了一副面孔,竟也一脸酒水的跟着众人哈哈大笑起来,于是禁忌全消,大殿中笑声更响了。

    魏惠王向孟子笑道:“孟老夫子,如此机变之士,常伴身边,倒是一件快事呢。”

    孟子带着揶揄的微笑:“魏王高明。此子,当得一个弄臣也。”

    张仪本傲岸凌厉之士,长策未进却大受侮辱,不禁怒火骤然上冲,欲待发作,脑海中却油然响起老师苍老的声音:“纵横捭阖,冷心为上”,瞬息间便冷静下来,正色拱手道:“魏王为国求贤,大臣却如此怠慢,岂非令天下名士寒心”

    魏惠王哈哈一笑却道:“张仪啊,孟夫子说你乃纵横策士,但不知何为纵横之学”

    “魏王,”张仪见涉及正题,精神振作,肃然道:“纵横之学,乃争霸天下之术。纵横者,经纬也。经天纬地,匡盛霸业,谓之纵横。张仪修纵横之学,自当首要为母国效力。”

    “经天纬地匡盛霸业纵横之学如此了得”魏惠王惊讶了。

    孟子却冷笑着插了进来:“自诩经天纬地,此等厚颜,岂能立于庙堂之上”

    “孟夫子此话怎讲倒要请教。”魏惠王很高兴孟子出来辩驳,自己有了回旋余地。

    孟子极为庄重:“魏王有所不知。所谓纵横一派,发端于春秋末期的狡黠之士。前如张孟谈游说韩魏而灭智伯,后如犀首游说燕秦。如今又有张仪、苏秦之辈,后来者正不知几多此等人物朝秦暮楚,言无义理,行无准则;说此国此一主张,说彼国彼一主张,素无定见,唯以攫取高官盛名为能事。譬如妾妇娇妆,以取悦主人,主人喜红则红,主人喜白则白;主人喜肥,则为饕餮之徒;主人喜细腰,则不惜作践自残;其说辞之奇,足以悦人耳目,其机变之巧,足以坏人心术此等下作,原是天下大害,若执掌国柄,岂不羞煞天下名士”孟子原是雄辩之士,一席话慷慨激昂义正词严,殿中竟是一片默然。

    魏国君臣虽觉痛快,却也觉得孟子过份刻薄,连死去近百年的“三家分晋”的功臣名士张孟谈也一概骂倒,未免不给魏国人脸面。然则,此刻却因孟子对的是面前这个狂士,便都不做声,只是盯着张仪,看他如何应对

    事已至此,张仪不能无动于衷了。他对儒家本来素无好感,但因了敬重孔子孟子的学问,所以也就井水不犯河水,今日见孟子如此刻薄凶狠,不禁雄心陡长,要狠狠给这个固步自封的老夫子一点颜色只见张仪悠然转身对着孟子,坦然微笑:“久闻孟夫子博学雄辩,今日一见,果是名不虚传也。”

    “国士守大道,何须无节者妄加评说”孟子冷峻傲慢,竟不屑地回过了头去。

    突然,张仪一阵哈哈大笑,又骤然敛去笑容揶揄道:“一个惶惶若丧家之犬的乞国老士子,谈何大道分明是纵横家鹊起,乞国老士心头泛酸,原也不足为奇。”

    此言一出,孟子脸色骤然铁青游历诸侯以来,从来都是他这个卫道士斥责别人,哪有人直面指斥他为“乞国老士子”这比孔子自嘲的“惶惶若丧家之犬”更令人有失尊严孟子正要发作,却见张仪侃侃道:“纵横策士图谋王霸大业,自然忠实与国,视其国情谋划对策,而不以一己之义理忖度天下。若其国需红则谋白,需白则谋红,需肥则谋瘦,需瘦则谋肥,何异于亡国之奸佞所谓投其所好言无义理,正是纵横家应时而发不拘一格之谋国忠信也纵为妾妇,亦忠人之事,有何可耻却不若孟夫子游历诸侯,说遍天下,无分其国景况,只坚执兜售一己私货,无人与购,便骂遍天下,犹如娼妇处子撒泼,岂不可笑之至”

    “娼妇处子妙”丞相公子卬第一个忍不住击掌叫好。

    “彩”殿中群臣一片兴奋,索性象酒肆博彩般喝起“彩”来。

    魏惠王大感意外:这个张仪一张利口,与孟老夫子竟是棋逢对手便好奇心大起,笑问张仪:“有其说必有其论,娼妇处子,却是何解啊”

    张仪却是一本正经道:“鲁国有娼妇,别无长物,唯一身人肉耳。今卖此人,此人不要。明卖彼人,彼人亦不要。卖来卖去,人老珠黄,却依旧处子之身,未嚐个中滋味。于是倚门旷怨,每见美貌少妇过街,便恶言秽语相加,以泄心头积怨。此谓娼妇处子之怨毒也。”

    “啊”殿中轻轻地一齐惊叹,臣子们一则惊诧这个年轻士子嬉笑怒骂皆成文章,二则又觉得他过分苛损,大非敬老之道。

    魏惠王正自大笑,一回头,孟老夫子竟是簌簌发抖欲语不能,便觉得有点儿不好收拾。孟夫子毕竟天下闻人,在自己的接风宴会上被一个无名士子羞辱若此,传扬开去,大损魏国想到此处,魏惠王厉声道:“竖子大胆,有辱斯文给我轰了出去”

    “且慢。”张仪从容拱手:“士可杀,不可辱。孟夫子辱及纵横家全体,张仪不得不还以颜色,何罪之有魏王莫要忘记,张仪为献霸业长策而来,非为与孟夫子较量而来。”

    魏惠王愈发恼怒:“阴损刻薄,安得有谋国长策魏国不要此等狂妄之辈,轰出去”

    “既然如此,张仪告辞。”大袖一挥,张仪飘然而去。

    绯云在客栈忙了大半日,先洗了张仪昨夜换下的衣服,趁晾衣的空隙收拾了行装,清理了客栈房钱,直到晌午过后还没来得及吃饭。一想着公子要在大梁做官,绯云就兴奋不已。在张家多年,绯云深知老夫人对公子寄托的殷殷厚望,大梁之行一成功,公子衣锦荣归,那张家就真的恢复了祖先荣耀老夫人便可搬来大梁,绯云自己也能在这繁华都市多见世面,岂非大大一件美事渐渐的日头西斜,衣服晒干了,张仪还没回来。绯云想,迟归便是吉兆,任官事大,岂能草草如此一想,便将行装归置到轺车上,赶车到客栈门前等候张仪,免得到时忙乱。

    正在等候,便见张仪大步匆匆而来。绯云高兴地叫了一声“张兄”却见张仪一脸肃杀之气,不禁将后面的话吞了回去。张仪看看绯云,倒是笑了,“走吧,进客栈吃饭,吃罢了上路。”

    “你还没用饭那快走吧。”绯云真是惊讶了,便将轺车停在车马场,随张仪匆匆进了客栈大堂。

    刚刚落座,一个小吏模样的红衣人走了进来,一拱手便问:“敢问先生,可是张仪”张仪淡淡点头:“足下何人”红衣人双手捧上一支尺余长的竹筒:“此乃敖仓令大人给先生的书简。”张仪接过,打开竹筒抽出一卷皮纸展开,两行大字赫然入目:“张兄卤莽,咎由自取。若欲入仕,我等愿再做谋划。”张仪淡漠地笑笑:“烦请足下转复敖仓令:良马无回头之错,张仪此心已去,容当后会。”红衣人惊讶地将张仪上下反复打量,想说什么却终于没有开口,径自转身走了。张仪也不去理会,自顾默默饮酒。绯云灵动心性,看样子便知道事情不好,便一句话不问,只是照应张仪饮酒用饭,竟连自己也没吃饭都忘记了。

    从客栈出来,已是日暮时分。绯云按照张仪吩咐,驾车出得大梁西门,却再也不知该去哪里便在岔道口慢了下来。

    “绯云,洛阳。”张仪猛然醒悟,高声笑道:“让你去看个好地方,走”

    绯云轻轻一抖马缰,轺车便顺着官道向正西辚辚而去。见张仪似乎并没有沮丧气恼,去的又是自己做梦都不敢想的王城洛阳,绯云也高兴起来,高声道:“张兄,天气好吔。晚上定有好月亮,赶夜路如何”

    “好”张仪霍然从车厢站起:“月明风清,正消得闷气”于是扶着伞盖铜柱,望着一轮初升的明月,挥着大袖高声吟哦起来:“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也”

    “张兄,这是诗么好大势派”

    张仪大笑:“诗这是庄子的逍遥游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大哉庄子何知我心也”

    绯云一句也听不懂,却莫名其妙地被那一串“三千里”“九万里”“水击”“垂天”一类的很势派的辞儿感染得笑了起来,飞车在明月碧空的原野,竟是觉得痛快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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