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西出铩羽 第一节 新人新谋弃霸统第(2/2)页
游的姑苏地带,只因东南的越国虽已成强弩之末,却素来与楚国不和;这房陵地带,僻处两江之间的山谷盆地,与郢都所在的云梦大泽相距仅六百余里,水路运粮很是便利。房陵北面是秦国的商於郡,穷山恶水,多少年来不驻守军队。楚国认为这里最安全,便在这里修建了最大的粮仓。”
嬴驷怦然心动:“家门有大仓,好再说。”
“其二,房陵守备虚弱,是楚国弱地。”司马错长杆一圈秦楚边界:“天下皆知,秦国的用兵路子历来是东出函谷关。楚国从来没有想过秦国会打到房陵,所以军备松懈之极,房仓只有五千辎重兵,只是用于协助粮食吐纳,几乎没有任何战力。其三,时间对我军极为有利。郢都大军要驰援房陵,山地行军,至少须十日方能到达。旬日空余,对于秦军来说,足以占领房陵所有关隘要塞。其四,楚国援军不足惧。楚国没有新军骑兵,车兵与水军又无法施展,能开到的只有步兵,而楚国的步兵恰恰最弱,战力与秦国锐士不可同日而语。有此四条,臣以为胜算当有八成。”
这一番透彻实在的侃侃论述,嬴驷立即掂来了分量,不禁大喜过望。但他素来深沉,面上却是振奋中不失冷静:“两成不利,却在于何处”
“举凡战事,皆有利弊两端。”司马错的丈杆又指向了那片连绵山川:“其一,山地不利于骑兵驰骋,须得步兵长途奔袭;若遇急风暴雨、山洪爆发等紧急险情,我军兵员可能锐减。其二,奇袭贵在出其不意,若有泄密,大为不利。”
一言提醒了本来就很机警的嬴驷,笑着拉住司马错的手:“还是到厅中说话,墙太薄。”
司马错恍然:“臣粗疏无礼,君上恕罪。”趁着拱手做礼很自然的抽出了手,恭敬的将嬴驷让在前边:“君上请。”
来到正厅,嬴驷坚持让司马错与自己一案对坐,灯下咫尺,促膝相谈,直到雄鸡高唱东方发白,犹自意兴未尽。司马错又详述了第二场奇袭战,目标是巴蜀两个邦国,方略是夺得楚国房陵后就地屯兵休养并训练山地战法,一旦准备妥当,立即轻兵奔袭。嬴驷本来不谙兵事,但他素来细心多思,竟一连串提出了十多个具体困难,询问司马错如何解决司马错虽然谋划缜密,还是对国君的细致入微深感惊讶,便一一对巴蜀国情、巴蜀地形、道路选择、兵士装备、粮草供应、作战方式、双方兵力战力对比、占领后如何治理等等,做了详尽回答。嬴驷听得极为认真,很少插话,更没有点头摇头之类的可否表示。
“此两战若开,需要多少兵力”这是嬴驷的最后一问。
司马错知道国君的担心所在,明白答道:“两场奔袭战,臣当亲自为将,只需两万步兵锐士足矣。新军三万铁骑,分驻函谷关、武关、大散关,只做相机策应,重在防备北地胡人南下掳掠。至于山东六国,臣以为彼等自顾不暇,两三年内绝然无力觊觎秦国。”
嬴驷一阵大笑,登上轺车辚辚去了。
三日后,嬴驷在咸阳大殿朝会上宣布:国尉司马错巡查关隘防务时日较长,离都期间,国尉府公务交由上大夫樗里疾一并署理。国中大臣,竟是谁也没有在意这个变动。国尉视察防务,本来就是份内职责所在,况乎秦国收复河西之地后也确实需要大大整肃各个要塞隘口,自然需要花费时日,岂能朝夕就了
犀首却觉察到了此中微妙,心中大是不安。
他来秦国,献上的是“称王图霸,统一天下”的大计。按此大计方略,秦国应扩整大军准备东出,才是目下急务。而扩整大军,正是国尉职责所在,是国尉最不能离所的重大时刻;而今国尉却突然去视察“防务”,实在莫名其妙视察关隘防务虽说也是正常,然则此举此时与“霸统”大计南辕北辙,却是极不正常。莫非秦国要采取守势,抛弃他的“霸统”大计否则,如何解释司马错的作为
司马错新贵失势,受了国君冷落被变相贬黜不可能。如果那样,上大夫樗里疾或者自己,总应有一人担负扩整大军的重任。最重要的人物突然离都,做的又是与“霸统”大计毫无关联的事,“霸统”所急需的大计筹划也泥牛入海种种迹象,还能说明什么呢
心念及此,犀首大大的不是滋味儿。身为天下名士,谋划之功历来都是功业人生的根基。谋划落空,一切皆空。若秦国不用自己的“霸统”大计,自己在秦国就是寸功皆无,自然也就黯然失色,还有何面目居于上卿高位象他这样赫赫大名的策士,又奉行杨朱学派的“利己不损人”准则,素来讲究“无功不受禄,受之则无愧”,若大计不被采纳,留在秦国必然令天下人失笑;若厚着脸皮留在秦国,一刀一枪的苦挣功劳,也只能是大失其长想想还不如早日离去,免得自取其辱。
可是,秦公的真实意图究竟如何毕竟还没有水落石出,匆忙离去,似乎又大显浮躁。反复思忖,犀首决意晋见国君,而后再决定行止。犀首历来是名士做派,洒脱不拘细行。此时进宫,不坐那气度巍巍的青铜轺车,却是快马一鞭,径直飞驰咸阳宫。
嬴驷正在湖边练剑,听得犀首请见,立即收剑迎了出来。尚未走出湖边草地,高冠大袖的犀首已经快步而来,迎面一躬:“臣犀首,参见秦公。”
“上卿何须多礼来,请到这厢落座。”
绿油油的草地中央,有光滑的青石长案和铺好的草席,旁边的木架上挂着嬴驷的黑色斗篷和一柄铜鞘长剑,石案上摆着一只很大的陶盆和两只陶碗。来到石案前,嬴驷笑道:“上卿可愿品尝我的凉茶”犀首心思一动道:“一国之君,如此粗简,臣钦佩之至。”嬴驷大笑摇头:“积习陋俗,与君道无干,上卿却是谬奖了。”说着拿起陶盆中长柄木勺,将两只陶碗打满红绿色的茶水:“来,共饮一碗。”
国君如此平易如友,犀首自然也不便再恪守名士做派,不待国君动手,便双手捧起一碗递上:“秦公请。”又自己端起一碗,一气饮下。茶水入口,但觉冰凉清冽微苦微甜,胸中闷热的暑气竟一扫而去
犀首不禁大为赞叹:“好茶臣请再饮三碗。”
嬴驷爽朗大笑:“此茶能得上卿赏识,也算见了天日。来,多多益善”说着便又亲自用木勺为犀首打茶。
牛饮三碗,犀首笑道:“谢过秦公,臣有一请。”
“噢”嬴驷以为犀首要谈正题,敛笑点头:“上卿但讲。”
“请秦公赐臣凉茶炮制之法。”犀首竟是肃然一躬。
嬴驷不禁莞尔:“此等凉茶,本是商於山民田中劳作的解渴之物。原本以茶梗与粗茶叶入水,大锅混煮片刻,注满陶灌,便放置于阴凉石洞;次日正午,由送饭女子连同饭箩挑到田头,供农夫牛饮。上卿欲长饮之,不怕落人笑柄”
“秦公已为天下先,臣本布衣,何惧人笑”
“说得好”嬴驷双掌一拍,对走来的老内侍吩咐道:“将煮制凉茶的家什并一担粗茶,即刻送到上卿府。”
“谢过秦公,臣今夏好过矣。”犀首拱手称谢,倒是着实高兴。
“可本公的夏天,却是大大的不好过呢。”嬴驷的揶揄笑意中颇有几份亲切。
“秦公何难臣当一力排遣。”犀首本就洒脱,此时更是豪爽。
嬴驷开始就注意到犀首一直称他为“秦公”,而不是秦国臣子惯常用的“国君”或“君上”。战国以来,臣子对国君的称谓本无定制,只要表示景仰之意,君臣朝野谁也不会计较。但如犀首这般,按照王制诸侯的规格生生称为“秦公”的,确实不多。依据周礼分封制,诸侯封国分为三等:公国,国君称“公”;侯国,国君称“侯”;伯国,国君称“伯”。其余领有五十里以下土地的爵位,如“子”“男”等,不足以成为邦国诸侯,自然不在诸侯序列。春秋时代,这种等级称呼还算流行,是公就称公,是侯就称侯,是伯就称伯,尤其是使节觐见异国之君,这种称谓必须顾及。然进入战国以后,邦国等级大乱,楚、魏、齐三国已经自称王国,国君的称谓等级也就名存实亡了。期间微妙的变化,是各国臣子对自己的国君也不再明确的以老规格称呼,而模糊的变为“君上”或“国君”这样的事实称号。这种变化的实际内涵,是给本国国格的“晋级”留下广阔的余地,而不再自我拘泥于“公”或“侯”。
当此之时,犀首这般连国号秦带爵号公一齐称谓,便是极为罕见了。
嬴驷何等机敏自然不会忽视这个经常出口的称谓礼节。他明白,这是犀首在提醒他,秦国还是个二等战国,应该称王晋级,图霸统大业。今日犀首匆匆而来,虽并未急于切入正题,但一有机会就呼出“秦公”二字,其意便不言自明
嬴驷对犀首的个性做过一番揣摩,知道他自尊过甚,对国君的待贤礼遇极为看重,喜欢国君移樽就教,而绝不会急迫的献策并敦促国君实施。要正题深谈,就要自己主动。因为在犀首看来,入国主动献策已经在先,剩下的就是国君明断,他只要觉得自己探清了国君之“断”,无论结果如何,都不会纠缠。
作为国君,嬴驷也不想在此等大事上模糊,犀首一问,他便就势说开:“上卿方略,甚是宏大,然秦国之军力、国力仓促间不能匹配。嬴驷苦思无解,岂不大大难过”
“秦公之难若在此处,臣以为不难。”犀首的双眸骤然发亮。
“上卿教我。”嬴驷座中深深一躬。
“举凡霸统大业,必有准备期间,任谁不能一僦而就。此谓预则立,不预则废,其要害在于决断。早断早预,迟断迟预,不断不预。依臣之见,秦国可在一年之内做好一切预备。其一,秦国人口已与齐国大体相当。加之秦国民气高涨,半年之内征集十五万大军并非难事。再有半年训练,二十万锐士指日可成;其二,秦国民众富庶,国库饱满,已直追魏齐两国,军资粮草兵器的筹集,亦在举手之间;其三,秦国有北地郡与胡地相接,又有陇西草原河谷,战马来源大大优于中原,一年内建成十万铁骑,应不是难事;其四,国尉司马错乃兵家名将之后,臣已详知其在河西之战中的用兵才能,堪为秦国统兵上将;其五,秦国上下同欲,君明臣良,如臂使指,列国无可比拟有此五条,霸统大业,何难之有”犀首一口气说了五条,目光炯炯的看着国君。
“上卿所言甚是,秦国必得一番认真准备。”嬴驷明明朗朗的肯定了犀首的主张,话锋一转:“然则,这准备一年不行,可能要三年,甚或五年。”看着犀首惊讶的目光,嬴驷微笑道:“上卿姑且听嬴驷算算大账,可否”
“臣洗耳恭听。”犀首倒真想听听国君的盘算。
“其一,扩军在于人口。就总数而言,秦国人口目下与齐国相当,大体不到八百万,青壮男丁当在七的成法,可成军二十余万。上卿肯定也是如此计算的。然则,秦国人口分布与中原战国大有不同,有三处人口不能征兵:一,是北地郡与胡地接壤,素来是国府不驻军,而由庶民结兵抵御,若在北地征兵,无异于自毁长城。二,是陇西戎狄部族不能征兵。陇西有近百万游牧族人,悍勇善战,是秦国抵御西部匈奴的天然屏障。西部匈奴飘忽无定,仿佛隐藏在天际云海,往往在毫无征兆的情势下遮天蔽日的压来,惟戎狄这样的马上部族可以针锋相对,其兵员战力不能削弱。三,新收复的河西之地不能征兵。公父、商君与河西父老有约:十年之内唯变法,不征赋税不征兵;而今河西收复刚刚五年,国府何能食言自肥除此三地之外,商於十三县穷山恶水,历来减征减赋,也要大打折扣。如此一来,所余兵员之地,惟有关中腹地的老秦部族。老秦人众将近四百万,青壮男丁四十万左右。关中农耕为秦国之本,不能三丁抽一,只能四丁抽一。如此折算,大体可征兵十万左右。即或不将原有的五万新军记在征兵之内,也只能得兵十五万。要大出山东,却是差强人意。上卿以为然否”
犀首凝神倾听,不禁对这位秦国新君生出了一股朦胧敬意。他在列国做官数十年,接触的国君各式皆有,也不乏勤奋明君,但只要谈及国情国事,大都不甚了了。即或是天下公认的强悍君主魏惠王与齐威王,也是无丞相不谈国情,如秦公嬴驷这般对国情数字随手捻来,如数家珍般的清晰,天下绝无仅有
“犀首愿闻其二。”犀首绝非知难而退的寻常之辈,他要彻底弄清国君的打算。
“秦国府库尚需充实,军辎粮草并无上卿估测的那般殷实充盈。”嬴驷饮了一碗凉茶,喟然一叹:“公父与商君变法二十三年,国府始终不曾加征加赋。秦国庶民死保新法,根源正在于此。府库所增收的财货五谷,全因了赋税来源大有扩展。譬如隶农二十万户,全部变为独立缴纳赋税的平民户,府库收入自然增加。直到今日,秦国的赋税额大体还是以先祖简公初租禾时的征发为底数。这在秦国叫变法不变赋,然却从来不对天下昌明,上卿晓得么”
“臣不知此情。”犀首第一次听说秦国实际的赋税征收法,确实感到惊讶。中原各国与天下士流,都想当然的认为秦国变法是“苛政虐法”,是“横征暴敛”,否则何以兴建新都训练新军收复河西一朝富强谁能想到,商鞅变法竟是真正将富庶给予民众,国府只依靠扩展税源来增加收入仔细咀嚼,如此简单的国策中却是大有奥秘非但使庶民死保新法,而且依靠这种保法激情,化解了各种变法阻力。犀首也曾经是密切关注秦国变法的名士,当初无论如何都想不通,商鞅如何能使愚昧蛮荒的老秦人在短短几年间移风易俗归化文明那时天下众口一词如无暴政威逼,断然不能使老秦人有此骤变如今想来,个中奥妙竟是如此简单国让利于民,民忠心于国此等大手笔,非治国巨匠,何能为之
嬴驷见犀首愣怔沉思,以为这个以精明著称的大策士不相信他的剖陈,坦率笑道:“上卿以为是托词搪塞么”
“秦公何得此言”犀首拱手笑道:“臣在揣摩利心互换的治国大法,无得有它。”
“无愧杨朱传人上卿竟将商君治国概括为利心互换,当真匪夷所思”嬴驷的笑声中不无揶揄。
“秦公明察。”犀首坦然笑对:“天下之要,一则利,一则心。孤臣能死国难,无非国君以高官厚禄换之;士为知己者死,无非知己者以利换之。鲍叔牙当年不慷慨,何来管仲之高义周厉王若不专利,何得失国出走而致共和执政轻利者必得大义,专利者必失人心。大哉孝公大哉商君此乃臣之心得也。”
“一家之言,一家之言。”嬴驷不禁大笑,觉得犀首这番话泥沙俱下鱼龙混杂,便硬生生将原本要说的“有失偏颇”咽了回去,却也不便于一概褒奖。
笑得一阵,犀首正色拱手道:“秦公所思,犀首尽知。臣告辞。”
嬴驷一怔:“上卿何得匆忙正要共商长策”
“秦公定策在胸,何用犀首多言”说完,竟大袖飘飘而去。
次日傍晚,老内侍禀报:“上卿府总管来报,上卿封印离都,留下一卷书简呈来。”
嬴驷打开竹简,寥寥数行,尽行入目:
秦公明察:无功不居国。犀首言尽事了,耽延无益,自当另谋他国。秦国机密,自当永守,以报公三月知遇之恩。犀首昨闻洛阳名士苏秦已入咸阳,或可有奇谋良策,公当留意。犀首拜辞。
嬴驷看罢,不禁一阵怅然:一策不纳,便飘然辞去,犀首也未免太过自尊也。但设身处地的仔细一想,如此秉性的特立独行之士,要他无功居于高位,无异折辱其志节;强留别扭,不如顺其自然,日后也是一个长情。
拿起书简再看,嬴驷方注意到“洛阳名士苏秦已入咸阳,或可有奇谋良策,公当留意”这句话,不禁精神一振想起犀首初到时曾经说起苏秦、张仪二人,思忖一阵,嬴驷吩咐老内侍:“秘查洛阳苏秦行止,着速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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