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张仪风云 第四节 大才机变修魏齐第(2/2)页
然笑道:“臣今日方得明白,稷下学子,乃我王门客也”齐宣王大笑。
今日“门客”朝会,便是议论一个大题目:河内战败后如何应对秦国如何应对张仪来齐三十六位各派名士整整议论了一天,竟是越论越分歧,最后便摆开论战架势,当殿吵得不亦乐乎。
几个大师级的老名士说:秦本蛮夷弱小,骤然爆发几年何足为奇魏国强大过,楚国强大过,甚至韩国都强大过,齐国更是始终强大,何独对秦国一时的强大如此惶恐竟要联合六国抗秦完全是扰民扰国,多此一举老学宫令邹衍一言以蔽之:“与其合纵劳民,何如积聚国力,静观待变不出五年,秦国便会自乱自衰。战国以来,莫不如此”
新锐名士们却激烈反对说:秦国根基已成,其志在消灭六国,绝非短暂强大,更不会自乱自衰;苏秦合纵是最为高明的谋略,首先要合纵抗秦,同时要变法强国,才不至于亡国灭族不到三十岁的荀况最为直截了当:“秦国虽为敌国,却当为六国之师,师秦而抗秦,为当今大谋也”
老名士们却是哄堂大笑,尖刻的嘲讽夹着老成的训诫,竟是连绵扑来。
新锐们在挺身争辩中却分立成了两派。已经小有名气的辩士田巴,严厉斥责“师秦”一说,认为“抗秦之要,在于反其道而行之”荀况反唇相讥:“反其道而行之莫非你田巴要恢复王道井田,做孟子门徒么”老名士们在反驳荀况中也分立了,老法家名士慎到对“师秦抗秦”大是激赏,慷慨激昂道:“法家挽救了秦国,何以不能挽救天下师秦之实,在于法家治国,上上之策也”于是,新老纠缠,各家纷争,竟又是一个活生生的学派战国。
齐宣王听了大半日,竟是越听越乱。他对这些名士们动辄这道那道这家那家,本来就腻烦,加上有人经常引经据典,一席话倒有大半都是听不明白,便更是不得要领。听来听去,还是那个荀况说话结实,无经无典,那“师秦而抗秦”倒也不失为一种办法。但是,那么多人反对围攻荀况,齐宣王又糊涂了,一种千夫所指的谋略,能说他高明么身为大国之王,不能衡平各方,说到底还不是无法推行
“禀报我王:秦国丞相张仪到。”
齐宣王正在烦乱,一听老内侍禀报,站起来向外便走。这种情况往日也遇到过好几次,名士们都是趁势散去,可一听是张仪到来,稷下名士们倒是谁也没有挪动,都想看看这位搅乱六国的连横权相的本领气度,更有一班新锐纷纷低声议论,猜测张仪与苏秦的不同。
便在这片刻之间,齐宣王与孟尝君一左一右便陪着一个人走了进来。那人谈笑自若的走在中间,一领黑斗篷,六寸黑玉冠,落腮胡须,身材伟岸,一条微瘸的左腿使他的脚步有些不易觉察的拖沓点闪。然而,却恰恰是这种残缺,使他的整个神态渗出了一种别有韵味的沧桑与刚毅,竟有一种难以撼动的气象稷下名士们非但没有丝毫的嘲笑,反倒在沉默的注视中流露出几分钦敬之情。
齐宣王见名士们竟然没有走,先是一愣,心思一转便笑了,转身对张仪笑道:“这些都是稷下名士,方才正在与本王议论治学之道呢。”又转身高声道:“诸位,这位便是名动天下的秦国丞相,名士张仪”众人拱手齐声道:“久仰”张仪也是一拱手:“久仰”彼此竟是都没有做官场礼节。齐宣王笑道:“先生请入座。”孟尝君便将张仪让进了王案左手的长案前,自己则坐在了王案右手。
“敢问齐王,我等欲向丞相讨教,不知可否”辩士田巴高声请示。
“但凭丞相了。”齐宣王笑着看看张仪。
张仪道:“有幸相逢,自是客随主便了。”
“在下田巴,敢问先生:秦国欺凌天下,猖狂至甚,丞相不以为有违天道么”
张仪悠然一笑:“久闻稷下名士见多识广,何如此闭目塞听当初,图谋瓜分秦国者,山东六国也;重兵围堵秦国者,山东六国也;商旅封锁秦国者,山东六国也。如今,合纵锁秦者,仍是山东六国;四十八万大军攻秦者,还是山东六国。谁恃强凌弱谁猖狂至甚谁有违天道岂不一目了然”
“在下环渊。秦国妄图一统天下,先生为狼子野心张目,这是何家之学”
张仪大笑:“一统天下便是狼子野心当真旷世奇谈天下统一而后安,天下分裂而战乱。惟其如此,我华夏皆视一统天下者为圣王雄主,万古流芳。以环渊奇谈,三皇五帝,商汤周武,不也是狼子野心了放眼当今,哪个国家不想一统天下魏国尝试过,楚国尝试过,齐国更尝试过。虽然都失败了,但有识之士都赞赏他们曾经有过的勇气与雄心。如今秦国也在努力尝试,何以便横遭贬斥一统华夏为亘古正道,但凡有识之士,无论所持何学,皆应顺时奋力,为一统大业助力,张仪自不能外,且以此为无上荣耀莫非环渊之学,是专一的复辟分裂之学专一的以反对一统为能事之学”
片刻之间,两个愤激满腔的新锐名士便铩羽而归,大殿中一时惊愕沉默。猛然,一人高声道:“在下接予,先生入齐,意欲何为”
“秦齐修好,岂有他哉”
“与秦修好,对齐国有何好处”
张仪揶揄笑道:“敢问先生,与六国合纵,又有何等好处啊”
“立我国本,保我社稷,大齐永不沦亡”
“先生之言,何其荒谬也”张仪正色道:“合纵若是立国之本,秦国何以强大齐国强大之时,又何曾与人合纵不思发奋惕厉,却一味的将国家命运绑在别家的战车上,这便是稷下学宫的强国之道么”
一黄衣高冠者愤然高声道:“在下庄辛。先生做了秦国丞相,又做魏国丞相,首鼠两端,吃里扒外,不怕天下笑骂了”
张仪纵声大笑:“庄辛妙人也先生本是楚人,却在齐国做事,莫非也是吃里扒外首鼠两端六国合纵,苏秦身佩六国相印,岂非成了吃里扒外首鼠六端我秦国正欲请孟尝君为相,莫非孟尝君也要吃里扒外首鼠两端了身在战国,却不知战国之事,先生好混沌也。”
稷下名士们一片难堪之时,却有一个人从容站起拱手道:“在下荀况。秦国变法,本是强国正道,天下之师。敢问先生:秦国连横,是否欲图搅乱六国,夺其变法机会,而使一己独大”
张仪见此人敦厚稳健,问题来得极是正道,不禁肃然拱手道:“连横之要,在两国互不侵犯,共同康宁。秦国决然不干盟友国政,何能搅乱盟友朝局自古以来,乱国者皆在萧墙之内,我自不乱,何人乱我我自不灭,何人灭我若欲真心变法,便是秦国,又奈我何”
“如此说来,先生不怕盟友与秦国一争高下”
“天下虽大,惟有道者居之。堂堂正正的变法,堂堂正正的与秦国一争,便是雄杰之邦。若无勇气与如此对手一争,秦国便当灭亡而已,岂有他哉”
荀况肃然躬身:“秦国气度,可容天下,齐秦修好,荀况大是赞同”大殿中一片愕然谁也想不到荀况竟公然赞同秦齐修好,但奇怪的是,却没有人再发难诘问了。齐宣王猛然醒悟,哈哈笑道:“丞相好辩才好辩才孟尝君,设大宴,为丞相接风洗尘了。”
在这一场盛大夜宴的觥筹交错中,稷下名士们纷纷与张仪切磋周旋,齐宣王却一直与孟尝君喁喁低语着。两个多时辰的宴会,张仪只是痛饮高论,谁上来便应酬谁,竟然没有说一句与使命相关的话。
次日,齐宣王在孟尝君陪同下正式召见张仪,直截了当的表示愿意与秦国修好,请张仪拟定盟约。张仪笑道:“一东一西,两不搭界,要说盟约,只有三句话:不动刀兵,不结合纵,不涉内政。”孟尝君笑道:“如此简单,约法三章了”张仪道:“简单者易行,只要信守承诺,此三章便顶得千军万马。”
齐宣王原本担心张仪胁迫齐国,漫天要价,譬如要齐国与合纵魁首楚国断交、攻打燕国并缉拿苏秦等等,也让孟尝君准备好了应对条款与万一翻脸的准备。今日一谈,不想张仪的盟约却如此简约,实际只有一句话:不联合他国与秦国打仗便了如此齐国便避开了最大的尴尬亲秦而开罪五国,丝毫不会因与秦国修好而得罪昨日盟邦。从长远说,秦国又不干涉齐国内政,齐国丝毫没有附庸之嫌,依旧是一个堂堂大国。
齐宣王顿时轻松,呵呵笑道:“丞相当真大手笔也目下便立盟约如何”
“好目下便立。”
齐宣王一拍掌:“太史,出来吧。”
高大的木屏后面走出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臣,手中捧着两张很大的羊皮纸:“臣启我王:此乃我王与丞相议定的盟约。”说着便将羊皮纸摆在了王案上。齐宣王瞄得一眼,三五行字立即看清,便笑道:“请丞相过目定夺了。”太史又将羊皮纸捧到张仪面前,张仪笑道:“便是如此了,齐王用玺吧。”齐宣王拍案笑道:“宣掌玺大臣”内侍一声长呼,一个捧着铜盘玉匣的中年大臣便走了进来,将铜盘摆在王案上,便向齐宣王深深一躬。
“齐秦盟约,用玺吧。”齐宣王一指羊皮纸。
“谨遵王命。”掌玺大臣向铜盘玉匣深深一躬,高声长呼:“史官载录:齐秦盟约,用玺存馆”然后恭敬的打开玉匣,捧出一方六寸绿玉大印,双手提住了大印龟钮,神情庄重的盖在了羊皮纸上,却是鲜红夺目的朱文古篆。
“齐秦盟约,秦国丞相用玺”
张仪伸手向腰间板带上一摁,卸下了一个玉带钩,打开了玉带钩上一只精致的皮盒,便露出了一方四寸铜印。他抓住印背鼻钮在书案玉盒印泥古篆印,与齐宣王的朱文大印恰成鲜明一对
“史官载录:齐秦盟约成”掌玺大臣将盟约恭敬的呈给了齐宣王与张仪各一张。
“好”齐宣王打量着盟约:“本王欲赠丞相一方上等宝玉,做一方印料,丞相笑纳了。”
山东六国以玉印为贵。齐宣王之意,显然是说张仪的铜印与丞相身份不配。张仪却悠然笑道:“秦人多有马上征战,玉印质脆易碎,徒有其表,却是不受摔打了。”
孟尝君及时跟上:“难怪秦国有蓝田玉不用,却是此等缘故,看来还是秦人务实也。”
齐宣王脱得尴尬,也连连笑道:“好好好,先生不愧秦国丞相也。”
张仪大笑一阵:“齐王若放孟尝君到秦国任相,便也得一个秦国丞相了。”
“自然好事了。”齐宣王笑道:“只是联军新败,孟尝君须得收拾一番残局,此事一了,孟尝君便可如约前往,丞相以为如何”
“好张仪便等与孟尝君共事了。”孟尝君哈哈大笑,却是没说一个字。
张仪回到驿馆,嬴华匆匆前来,将一个长约两寸比小手指还细的密封竹管递给他。张仪笑道:“你便打开吧,我做不来这种细活儿。”嬴华笑道:“黑冰台密件都是青鹰传送,越轻越好。”说着已经将管头封泥剥下,细巧的小指便橇开了管盖儿,从中抽出了一个极细的白卷,打开铺在书案上,却是一方一尺白绢,上面画着两行古怪的符号嬴华笑道:“哟,这是甚画儿河图洛书一般”张仪走过来一看不禁笑道:“这是金文古篆,樗里疾真能出奇。”嬴华高兴道:“好啊,日后黑冰台都用这金文古篆传信儿,等闲人识不得了。”张仪笑道:“说得容易,可惜天下没几个人写得。你看:燕事已妥,三日后上路,公可径赴燕国,会齐入蓟。樗里。啊,好,好”
“想好了甚时起程”
“明晨起程。”
“今日辞行”
“不用了。你给孟尝君送去这件物事便是了。”张仪说罢,走到书案前写了几行字,嬴华封好拿起便走了出去。
次日清晨,张仪的快马轺车便出了临淄。仪仗护卫原本驻扎城外,此时已经在官道边列队等候。嬴华一声号令,马队收起旌旗矛戈,变成了一支精锐的轻装铁骑,护卫着张仪辚辚北上。由于燕齐两国多年不睦,商旅几乎杜绝,过了郊亭,道中车马行人便顿见稀少,一眼望去,却是空旷萧瑟。正在这时,却见一人站在道中遥遥招手。驭手缓辔,张仪拱手道:“足下何人何事当道”那人拱手道:“在下乃孟尝君门客冯驩,奉命有请丞相。”张仪笑道:“孟尝君么,在何处啊”冯驩道:“请丞相随我来。”张仪便命令马队原地等候,下车与嬴华随着冯驩进了道边小山,却见树林中多有暗哨,显然是警戒森严。
密林深处,孟尝君迎了上来:“临淄多有不便,专程在此等候丞相。”
“正事已毕,孟尝君何须多礼”
“田文素来蔑视繁文缛节,实是不得已而为之。”
“孟尝君有话对我说”
“正是。”孟尝君点点头,将张仪拉到一棵大树后低声道:“两件事:其一,齐国可能生变,望公留意。其二,子之凶险,公去燕国,须多加防范。”
张仪心中顿时一沉,沉默片刻拱手道:“孟尝君大义高风,张仪不敢相忘。”
孟尝君慨然一叹:“河内大败,丞相入齐,荀况之言,若无这三件事,田文对秦国也是一如既往的偏执仇视。败六国者,非秦也,六国也。田文当真希望齐国师秦友秦,变法强大。惜乎孤掌难鸣,还得左右逢源。此优柔寡断。”
张仪素来洒脱明朗,此时却觉得心中堵塞,竟是看着孟尝君无言以对。良久沉默,张仪道:“孟尝君但有难处,知会张仪便是。”
“但愿不会有那一天。”孟尝君笑道:“丞相上路吧,恕田文不远送了。”
“后会有期。”张仪一拱手,便大步出了山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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