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无妄九鼎 楔子第(1/2)页
五月初,一个惊人的消息传来秦王亲率五万铁骑渡过孟津,直向洛阳逼来
古老的王城却是一片平静,没有惊慌议论,没有奔走相告,更没有慷慨请战。国人一如既往地在古老的井田中默默劳作,收歌着已经熟透的麰麦麳麦,悠悠然地在收过麦子的田里翻地旷地,为秋日再种做着有条不紊的准备。王室的作坊依然叮叮当当,官市的交易依然童叟无欺,市人的脚步依然慢条斯理。甚至洛阳城头的王师老卒,也只对飞进城门的斥候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便依然抱着锈迹斑斑的斧钺矛戈在荫凉处打盹去了。
在这幅亘古不变的悠悠图画中,却有一辆轺车辚辚碾过郊野向王城疾驰。
太师颜率本来正在王田督耕,一闻惊讯便立即赶了回来。他最担心的是,新近即位的少年天子能否经得住这次风浪天子但有闪失,周室便将彻底被淹没多少年来,洛阳王室都在列国夹缝里腾挪,头上始终悬着不知多少口利剑,大国的威逼,小国的挑衅,从来都没有断过。只是借着“天子”的名义,靠着木然的忍耐,也凭着老太师与上大夫樊余小心翼翼的周旋,王室才躲过了一次又一次灭顶之灾,神奇地在鼎沸的中原悄无声息地存活了下来。可这次非同一般这次是天下望而生畏的秦国大军杀来,王室立时便有覆巢之危,樊余又隐居归山了,老太师如何不心急如焚
一路在郊野疾行,颜率悲哀地闭上了眼睛,不禁便是老泪纵横。
六百多年下来,天子部族的周人已经在久远地平静中变得麻木了,变得听天由命了。他们不会象当今战国庶民那样,面对家国兴亡慷慨赴战。甚至也不会象昔年夙敌殷商部族那样,面对亡国大险,在朝歌做最后的殊死一战文王作易,周公作礼,六百年安享天下贡赋,周人便渐渐成了温柔敦厚的王化之民,尚武奋激的性格竟是丝丝缕缕地化进了这松软肥沃地广袤平原,纵然天塌地陷,也无法使他们脚步匆匆。按说目下新天子刚刚即位,在任何一国,都正是主少国疑的动荡时期。可在洛阳则不然,不管天子换了谁,是垂垂暮年的老人,还是稚气未脱的少年,国人都安之若素,根本不会生疑生变,仿佛这天子压根与自己无关国人若此,能指望他们浴血护国么说到底,还得靠老颜率来拼力周旋。可这次老颜率实在是心中无底,甚至连自己都产生了一种大限将至的恐惧
“轰轰轰”
轺车刚刚穿过大漆班驳的红色宫墙,便听宏大沉重的锺声轰鸣不断,宫城里到处都是急促杂沓的脚步声老太师心中猛然一沉,脚底一跺,轺车还没有停稳,更不待驭手过来放下车杌,竟是已经利落下车,踉踉跄跄便向锺鼎广场奔来。及至看见那座厚重拙朴的锺亭,他却惊讶得愣怔了,明明想喊一句,张开口竟是没有声音。
锺亭下,一个身披大红色绣金披风头戴一顶精美白玉冠长发披肩的少年,抱着粗大的木柱钟杵,正奋力向大钟猛撞锈蚀的木屑与厚厚的灰尘激荡飘飞,锺亭弥漫出一片烟雾。少年却全然没有理会这些从未见过的脏物,只顾一下又一下地愤然猛撞,那咬牙切齿涕泪交流血脉贲张的模样,竟使匆匆赶来的内侍与侍女相顾失色,没有一个敢走过去。
就在这片刻之间,锺鼎广场已经聚来了不少臣工,宫女、乐师、嫔妃们也惊惶地挤在一起,象是一团团浮动的红云。王城禁军也三三两两从阴暗幽深的宫门洞中跑出来,部伍不整地聚在四周,一名白发苍苍的老将军随后踉跄赶来,气喘吁吁地站在禁军前列却不知如何是好。大臣们的轺车陆续驶进广场,纷纷从车上跳下奔向锺亭。终于,颜率看见两辆华贵的青铜轺车飞进了广场,天子王畿的两个诸侯东周公与西周公竟然也匆匆赶来了。
仿佛没有听见杂乱的响动,也没有看见纷至沓来的人群,少年依然抱着粗大的钟杵,费力地一下一下地向大钟撞去,满脸是汗,满眼是泪,手与胳膊已被钟杵磨破刺烂,鲜血一滴一滴溅到大方砖上
惊呆了的颜率终于清醒过来,大步冲进锺亭,老泪纵横地扯住少年衣角:“我王贵为天子,须得为天下臣民保重哪”
少年一个踉跄,不由便松开钟杵,却惨淡地笑着:“天子臣民可,可有如此天子如此臣民”一声粗重的喘息,竟猛然挺身跃起,一头撞向大锺。一声清脆的金玉交击,伴着宏大的钟声响起,那顶精美绝伦的白玉冠被撞得粉碎,头上一股鲜血竟是汩汩涌出
老颜率没有来得及抱住少年,抱着那一领扯下的大红披风,便嘶声哭喊着扑上去抱住了少年:“太医快太医”东周公西周公几乎与太医同时冲到,围住少年便是一阵忙乱。大臣嫔妃老军们不知所措,一片木然呆立,竟无声无息地跪倒成一片。
变起仓促,老太师竟是懵了及至太医大汗淋漓地说了声:“上天佑护,天子无碍”,老颜率竟顿时瘫软在地。良久回过神来,昏迷的少年天子已经被抬走了,老太师便将东周公、西周公并几个还算管事的大臣叫到一座偏殿,商议处置这起闻所未闻的天子自残,还得商议如何应对这灭顶之灾
跟随天子的老内侍说:早晨起来,天子一直在在锺鼎广场漫步,恰好遇到孟津斥候急报军情。老太师不在王城,天子又好奇追问,斥候便将急报交给了天子,并备细说了秦国的汹汹军势。天子一听大急,立即紧急召见东周公与西周公。君臣商讨了一个时辰后,老内侍便见天子涨红着脸出了大殿,断然下令全副仪仗出巡老内侍好不容易聚齐了六百禁军,却见天子两手包着渗血的白布走了出来。身后四名小内侍却抬着一幅宽六尺长一丈的白布,上面是八个鲜血淋漓的大字周室危难,国人用命这分明是天子切断手指写下的了。老内侍大惊失色,扯着天子衣襟便哭声劝谏,要太医治伤后天子再走。少年天子勃然大怒,一脚踢翻老内侍,声嘶力竭地喝令:“走发我国人”
走遍了洛阳城内的国人坊区,天子慷慨激昂地喊哑了嗓子,却只有十多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愿意从军赴战。天子又马不停蹄地赶到郊野,派出禁军与内侍在郊野井田四处奔走,宣示征发王命,可那些悠悠然的农夫们竟是没有一个人理睬
老内侍说:他怕天子太过伤悲,便悄悄与禁军老将在一井旁恫吓一群农夫,让他们“慷慨请战”,以抚慰天子忧国之心。可那群农夫竟是轰然大笑一个老人说:“洛阳国人都逃光了,我等留下给天子穷耕,已经是伯夷叔齐般孤忠了要赴战,哼哼,我等今夜便到秦国去过好日子谁却稀罕守在这里了”吓得老内侍与禁军老将竟是连连赔罪,反复说天子本意是要国人奋起,不是强征拉丁。谁知不说犹可,一说之下,农人们竟是一片忿忿之声。一个女人尖声哭叫:“穷耕的都是隶农不是国人平日谁管我等死活了要打仗了,便找我等贱民那些王族国人都做甚去了”
那女人的哭叫声天子也听见了。老内侍说,天子竟愣怔一阵,背过了身去挥了挥手。就这样,天子悻悻地回到了王城,又在锺鼎广场无休止地转悠。午后时分,老内侍便听到了方才那不寻常的锺声。
“二位周公,天子与你等却是如何商议”老颜率叹息了一声,已经隐隐明白了此事根源。
东周公黑着脸:“先王尸骨未寒,天子便要三周合一,修改祖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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