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东方龙蛇 第一节 邦有媛兮 不让须眉第(1/2)页
秦武王的葬礼完毕,咸阳刚刚松了一口气,就又紧张了起来。
这次是甘茂与魏冄起了磨擦,先是小别扭,接着便起了冲突,相互都坚持着要罢黜对方。嬴稷刚刚即位,两眼一抹黑,夹在中间竟不知如何是好,索性闭门不出以静制动,只是等芈王妃回来。
说起来,这次却是因了秦武王的葬礼。秦武王年轻暴亡,一切都没有预先谋划,甘茂与魏冄便在诸多细节上有了歧见。甘茂主张按照最隆重礼仪安葬秦武王,朝野举哀一月,行国葬大礼。魏冄则认为秦孝公秦惠王尚且无此等铺排,秦武王无功暴死,咸阳举葬足矣,不当扰民一月。两人当殿争辩,大臣们竟是人人骑墙,惟独咸阳令白山支持了魏冄,甘茂只有无奈让步。接着便是安葬墓地又起争端。秦国君主向来安葬在雍城老墓园,老秦人称为“雍州国公陵园”。自秦孝公开始,秦惠王随同,却都葬在了咸阳北阪的松林塬,莽莽苍苍,气象自然比雍州陵园大为宏阔。秦国朝野也都将咸阳秦陵看作秦国大功君主的墓地。甘茂感念秦武王知遇大恩,一力主张将秦武王安葬在咸阳北阪。也是心里有气,甘茂竟不与魏冄商议,便用大印发下丞相书令:咸阳北阪即时动工兴建陵园,限旬日完工。修建陵墓要咸阳令征发劳役,白山觉得工程太大期限又太紧,便来找魏冄商议。魏冄秉性刚烈,一听便怒火上冲,对白山说一声“此事你莫再管”便带着嬴显来丞相府找甘茂理论。
两人在丞相府国事堂竟吵得面红耳赤。魏冄说,雍州有现成一座陵园,何须再劳民伤财甘茂说,公墓在雍州,王墓在咸阳,不能乱了国家法度。魏冄说,秦法无私,嬴荡误国无功,便当回到祖宗面前自省,不当在咸阳陵园充数甘茂揶揄冷笑说,若不是嬴荡无功,你魏冄岂有今日此话一出,竟是连新君嬴稷也隐隐包了进来,连旁边的嬴显也涨红了脸。魏冄更是勃然大怒高声吼道,天下为公,惟有才德者居之大臣不思国家艰难,只在王宫做功夫,枉为名士也于是两人各不相让,相互讥刺,竟是各自黑着脸拂袖而去。甘茂深悔自己当初不慎,竟将一个狂妄不知感恩的霸道小人引进了朝堂,于是连夜上书嬴稷,坚执请求罢黜魏冄的栎阳令之职,否则“臣将归隐林泉”魏冄也是无法平息怒火,同样连夜上书嬴稷,坚请罢黜甘茂此等“不知理国,惟知钻营之误国奸佞”
这一番波浪一起,给本来便动荡不宁的咸阳更添了几分乱象。朝臣惶惶,竟是无人敢于主事。嬴稷无奈,便夜访樗里疾求教。这个老丞相毕竟睿智,听完嬴稷一番叙说,竟是点着手杖嘿嘿笑道:“做事,魏冄在理。做人,甘茂在理。老臣敢问我王:此番即位,做事第一,做人第一”嬴稷板着脸道:“老秦规矩,几曾做人第一了”樗里疾目光大亮,笃笃点杖道:“既如此,没有解不开的死结。我王明日朝会便是”
次日朝会,嬴稷申明只决一事先王如何安葬余事一概不论。甘茂魏冄各自慷慨陈情,殿堂又是一时沉默。偏在此时,樗里疾带着一班白头元老上殿,竟是异口同声地请求将秦武王安葬回雍州陵园。樗里疾没有嘿嘿一声,却是点着手杖黑着脸道:“武王在位两年余,丢弃连横,不修国政,仗恃一己武勇而无端树敌于天下,一朝暴亡,正见天道昭昭若得配享孝公、惠王之侧,奖功罚过之秦法何在老臣一言,我王定夺”这番话一出口,举殿肃然无声。甘茂尴尬得无从反驳,一怒之下竟是拂袖而去了。
安葬难题便这样解决了,急需整肃的朝政却是谁也不敢下手。嬴稷又求教于樗里疾,老丞相却只是嘿嘿嘿:“急不得,急不得,没有杀伐决断之力,还是等等再说了。”嬴稷虽是聪明睿智,但想到这些权臣在朝野都是盘根错节,不得死士襄助如何能去触动叹息之下,索性深居简出了。
便在此时,芈王妃回到了咸阳。
旬日之间,芈王妃的小小寝宫直是门庭若市。先是甘茂捷足先登,单独与芈王妃会谈了整整一个白天。接着是魏冄,又与芈王妃整整说了一个通宵。没得休憩片刻,芈戎、嬴显又相继前来密谈,直到暮色降临。夜来正要歇息,又是白头元老们三三两两地前来拜谒,一则探望这位多年不见的昔日王妃今日太后,二则便是漫无边际的絮叨。偏是芈王妃丝毫不见疲态,来一拨应酬一拨,笑脸春风竟是人人满意。如此三五日一过,便是昔日的老宫女老内侍们见缝插针络绎来见,人人都要说一番思念之情,都请求再回到太后身边。芈王妃好耐心,对这些下人倒是分外在心,一一接见抚慰,多少都要赏赐一些物事,能留则留,不能留便安插到宫中作坊做个小头目,竟是皆大欢喜。与此同时,元老大臣们的妻妾也一茬一茬地来了。这些妻妾们却是不谈国事,带着各色珍贵礼物,带着年少的儿子女儿,有亲情的叙亲情,无亲情的便诉说仰慕之心,熙熙攘攘絮絮叨叨,芈王妃照样一团和气,人人皆大欢喜。
嬴稷自然是天天要来拜望母亲,可每次来都逢母亲与人说话,不是密谈,便是宾客满堂,白日如此,夜晚如此。旬日之间,嬴稷竟是没有和母亲坐下来说一句话。好容易插得一个空儿,母亲却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刚刚看得嬴稷一眼,便伏在座案上睡了过去。嬴稷大是生气,下令楚姑守在寝宫门口,不许任何人晋见太后。说也奇怪,楚姑提着吴钩往宫门一站,三日之中竟无一人求见,与前些日的热闹相比,直是门可罗雀。芈王妃也是不可思议,三日大睡,竟是不吃不喝,直到第四日方才醒来。
“母亲如此拘泥于俗礼酬酢,委实令人不解。”嬴稷实在忍不住,第一次对母亲生了气。
“你何时能解,也就成人了。”芈王妃却没有生气,反而微笑地看着儿子,径自梳拢着长长的黑发:“还有几个人没有来过,得我去看望他们了。”
“还有人没来过”嬴稷不禁惊讶了:“人流如梭,门庭若市,还有谁没来”
“老丞相樗里疾、咸阳令白山、前军主将白起。晓得了”
嬴稷笑道:“樗里疾是老疾不便出门,白山是不想凑热闹,白起刚刚迎接母亲回来,来不来有甚要紧了母亲倒是计较。”
芈王妃看了儿子一眼:“你懂个甚来好好学着点儿。这三个人才是柱石,一个是元老魁首,两个是大军司命,若是白氏生变,你那兵符也不值几两呢”
嬴稷却是不以为然:“此次大事由舅公执掌运筹,丞相兼领上将军甘茂镇守咸阳,他们两人才是柱石。”
“稷儿啊,不能勘透人事者,何以为君”芈王妃叹息了一声:“你舅公魏冄才具宏阔,但秉性刚烈,霸气太过,可靖难平乱,可治国理民,却不可长期秉政。甘茂者,志大才疏,机变有余而心胸狭隘,分明无兵家之才却领受上将军要职,看似权兼将相,实则一权难行。否则,他何以要将这场功劳拱手送于你舅公这便是他的虚荣处,既无根基,又无大才,却总想在权衡折冲间建功立业。此等人物可维持朝局,不可开拓大功。嬴荡以甘茂为柱石,下场如何你又视甘茂为柱石,想重蹈覆辙么想落万世骂名么”
嬴稷惊讶了。在他的心目中,母亲从来只是个智慧贤良心志坚韧的女人而已,为了儿子的安危,母亲可以惊人的耐心在燕国周旋。但是,那是母亲的护犊之情,嬴稷从来没有将这些作为往才能方面去想,甚至本能地觉得,一个好母亲便该当如此。母亲极少谈论国事,更没有过条分缕明地臧否过人物朝政,反而是对嬴稷在艰难的人质日子里经常冒出来的雄心与见解,一概地大加褒奖。于是,嬴稷更加认为母亲只是一个慈爱贤良的母亲而已,从未想到过她能在国事上有过人见解,等候她回来,原本也只是指望她稳住那些白发元老而已。正因为如此,嬴稷对母亲回到咸阳后的多方应酬才生了气见见老人消消郁闷便行了,如此来者不拒,真是妇人之仁这种生气埋怨在燕国也是常有,尤其是在乐毅来访之后,嬴稷几乎每次都要生一阵气。然则,母亲对他的埋怨生气似乎从来不放在心上,总是一句话一个微笑便轻轻荡开,却依旧我行我素,从来不多说。今日母亲却破例了,一席话竟使嬴稷深为震撼。对舅公、对甘茂,母亲的评点简直便是入木三分,自己内心隐隐约约的念头,竟是让母亲三言两语点个通透。
嬴稷天赋极高,本来就是罕见的少年早成,如何掂不来其中分量想想自己的柱石之说,不禁大是惭愧,对着母亲便是深深一躬:“母亲所言大是,孩儿受教。”
“稷儿,我是这般想的。”芈王妃似乎根本没有在意儿子少有的郑重恭谨,从铜镜前站了起来道:“咸阳大势初定,目下要务是理清这团人事乱麻。这种开罪于人的事情,你不要出面,娘替你料理了。日后朝局纳入正轨,你去建功立业便了。”
“母亲所言,稷所愿也”嬴稷轻松地长吁了一声,“我要多读书,多看一阵,心里才有底。只是累了母亲,儿心难安。”
芈王妃笑了,亲切地拍了拍少年嬴稷的头:“哟,一朝做了国君,长大成人了。说得好你是要多读些书,多经些事情。你幼时离开咸阳,离开父王,对朝局大政所知甚少,是要多看看多想想,学会如何做个好君主。晓得无你父王当初也是远离国政多年,回到咸阳后跟商君历练了五年国政,才放开了手脚呢。”
“知道了。稷定然像父王那般沉得住气。”嬴稷让母亲高兴一句便低声问:“母亲以为,从何入手可理乱象”芈王妃笑道:“这便开始学了听着了:釜底抽薪,从宫中开始。”嬴稷大是愣怔,略一思忖惊讶道:“母亲是说,惠文太后”芈王妃点点头:“对,她是嬴壮的主根,是元老们的指望。有她在,后患无穷。”
嬴稷心太后是他的正宗母亲,芈王妃是他的生身娘亲。虽然秦国不象中原列国那样拘泥,但在名义上还是如此这般的。况且惠文太后端庄贤良,对每个王子都是慈爱有加督导无情,只是因了芈王妃坚持要自己抚养嬴稷,且宁肯离开秦惠王也要陪着儿子去燕国,否则,嬴稷可能也会在惠文太后的身边读书长大了。虽然嬴稷不曾在惠文后膝下生活,却也对惠文太后有一片敬慕之心,乍听母亲一说,竟是不由自主的心中冰凉。
这种默然如何瞒得过芈王妃眼睛她看看嬴稷便是一声叹息,声音却是冰冷清晰:“稷儿,王权公器,概无私情,古今如此。要做大事,要立霸业,便得扫清路上的一切障碍,纵然是你的骨肉血亲。有朝一日,娘如果成了绊脚石,你也必须将娘扫开。这便是公器无私。既做国君,这便是铁则。谁想做仁慈君主,谁就会灭亡。”
“娘”嬴稷又是不由自主地一抖,小声喃喃道:“先祖孝公,不是威严与仁慈并存么”
芈王妃冷笑道:“谁个这样说的孝公终生不用胞兄嬴虔,却为何来纵然嬴虔始终支持变法,临终之时,孝公还要处死嬴虔。若不是嬴虔以秘术假死,岂能后来复仇杀死商君你父王更不消说,车裂商鞅,架空嬴虔,远嫁栎阳公主,用亲生爱子做人质,又是所为何来往远说,虽是圣王贤哲,为了维护权力,也照样得铁了一颗心。舜逼尧让位,禹逼舜让位,尹伊放太甲,周公挟成王,哪朝哪代没有骨肉相残你只记住一句话:王权是鲜血浇灌出来的,没有鲜血浇灌,便没有王权的光焰”看着目光惊愕的儿子,芈王妃冰冷的面容绽开了一丝笑意,“自然,娘说的只是一面之词。历来国君之大者,功业自是第一。有了富国强兵的大功业,君王的铁石心肠也才有得落脚处。否则,千夫所指,众口铄金,你也就只是个人所不齿的暴虐君主而已了。”
嬴稷终于松了一口气:“娘是说,铁着一颗心,为的就是建立帝王功业”
“哟侬晓得了。”芈王妃不自觉冒出了一句吴语,表示了对儿子的衷心赞赏。
嬴稷一走,天便落黑了。芈王妃三日睡来,精神却是大振,草草进过晚饭,便立即唤来楚姑一阵低声叮嘱。楚姑点点头便回到自己的寝室准备去了。大约三更时分,一道纤细的身影便飞出了这座庭院,从连绵屋顶悠然飘到了寝宫深处。
在整个后宫的最深出,也就是最北面,有一座独立的庭院,背靠咸阳北阪,面临一片大池,却是分外清幽。这便是秦国独一无二的太后寝宫。此刻,除了宫门的风灯,宫中灯火已经全部熄灭。但这里却有一点灯光透过白纱窗洒在静静的荷花池中,在月黑之夜竟是分外鲜亮。在这片隐隐光亮之中,却见一叶竹筏无声地穿过密匝匝的荷叶,飞快地逼近了亮灯的大屋。便在竹筏靠近岸边石栏时,一个纤细身影倏忽拔起,轻盈地飞上了亮灯的屋顶
高高的一座孤灯照着宽敞简约的书屋:一圈本色木架上码满了竹简图策,一座剑架立在书书架前,横架着的一口长剑却已经是铜锈班驳了,书屋正中的大案上有一副紫红色的秦筝,筝前端坐着一位白发如雪的老者,若非那撒开在坐席上的大红裙裾,谁也不会从那枯瘦的身躯看出这是个女子她肃然端坐案前,手中拨弄着秦筝,时不时长长地一声叹息。
“惠文太后,不晓得因何烦恼”一个吴语口音的甜美声音在幽静的大屋中荡了开来。
“是芈八子之人么”白发女子依旧肃然端坐着。
“太后明锐,小女子也无须隐瞒。”甜美的声音飘荡着。
“一朝掌权,便下杀手,芈八子何须出此下策”白发女人舒缓地抚弄着竹简。
“太后年高,无疾而终,该当是上策了。”
“请转告芈八子:她可以杀我,但不可以误秦。”白发女子的声音突然严厉,“否则,她将无颜见先王于九泉之下”
“小女子谨记在心了。”
白发女子站了起来。那座剑架竟是轻轻地摇晃了一下。灯光下,她竟是那样枯瘦衰老,仿佛全部的血肉都干涸在了那副嶙峋的骨架里。一副瘦骨高挑着空荡荡的大红长裙,衬着雪白的长发与苍白的面容,在影影绰绰的灯光下竟是森森可怖。若在平日,任谁也想不到这便是昔日风韵倾国的惠文后。只见她空洞的眼神盯住了那座剑架,叹息一声道:“姑娘,你便在那里给我听着了:嬴稷虽是芈八子所生,但更是先王骨血,是秦国君主。本太后给嬴稷留下了一件镇国利器。芈定要妥善地交付于他。”说罢走到屋角一口大铜箱前轻轻一叩,“便是这口铜箱。这是钥匙。”当啷一声,一支六寸长的铜钥匙便丢在了箱盖上。
“小女子谨记在心了。”甜美的声音微微发颤,却依旧是那样恭谨。
白发女子转身背负双手,坦然发问:“说吧,想让本后如何死法”
甜美的少女声音似乎有了一种感动:“太后请坐便了。小女子当报太后谋国之心。”
白发女子走到大案前席地就座,猛然挥臂而下,秦筝便在突然间叮咚而起,沙哑的嗓音便激越悲伤地放声吟唱:
幽幽晨风莽莽北林
未见君子钦钦忧心
如何如何忘我实多
隰有桃李山有松柏
未见君子荡荡痴心
如何如何忘我实多
战国乐谚:激哀之音,莫大秦筝。这种乐器原本是驰驱马背的老秦部族所发明,因其激越悲怆而又急促浑厚似兵争之象,故名之为筝争,时人称为秦筝。此等激哀之器夜半大作,更有心碎待死之绝唱相伴,激越回荡,当真令人心痛欲裂。
便在秦筝歌声中,剑架后走出了一个黑色的纤细身影。只见身影在惠文后身后遥遥推开双手虚空按摩一般,便有一团淡淡热气生出扑向秦筝,浓浓热气后脑后。惠文后迷惘地呻吟了一声,似乎怀着甜蜜的梦幻微微一抖,便扑倒在了大案上,满头白发顿时撒满了秦筝,只听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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