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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兴亡纵横 第四节 乐毅临机入咸阳第(2/2)页
看看这位曾经对他母子有恩的燕国重臣究竟衰老了几多他很想从母亲的眼光给乐毅一个评判,却又想不清为何会突兀浮上如此念头

    便在这片刻之间,一个熟悉的身影已经跟着宫门将军进入了嬴稷的视线:除了头上的帅盔换成了特使的一顶不足六寸的蓝玉冠,便还是那一领暗红色的斗篷,软甲战靴,步态劲健潇洒,噢胡须留起来了,落腮长须,脸上黝黑,比当年更多了几份威猛,好,更有气度了。便在这闪念之间,嬴稷已经从廊柱下快步走下六级阶梯迎了过来。

    “燕国亚卿、特使乐毅,参见秦王”

    乐毅尚未躬下之时,嬴稷已经笑着伸手扶住了:“阔别多年,亚卿别来无恙”一句礼节寒暄,嬴稷恳切一笑,“母后与嬴稷却是时常念叨将军,惜乎竟是天各一方也。”

    “握得公器,便是身不由己,尚望秦王鉴谅了。”

    “走,进殿说话。”嬴稷敏锐地意识到乐毅巧妙谦恭地避过了太后话题,心头竟是一热,竟情不自禁地拉起了乐毅。多年以来,他国使节入秦,都是先见太后与丞相,乐毅却是先见自己这个闲王,实在是难得也。乐毅目下已是天下名臣,此举无论如何总是推重正道也推重自己了。

    进得殿中,秦昭王立即吩咐侍女煮茶。煮茶,意味着至少大半个时辰的叙谈。从国君接见使节的礼仪看,即或在“礼崩乐坏”的战国,这也是极为罕见的。乐毅正需要相机切入正题的时间,便也坦然就座。便在此时,一个白发老侍女从大木屏后走了出来,对秦昭王低声耳语了几句便又去了。

    秦昭王转身笑道:“今日幸得有暇,便与将军煮茶消闲了。”乐毅笑道:“正好,我带来了些许燕山茶,秦王可愿品尝一番”“燕山茶”秦昭王惊喜笑道,“却在哪里”乐毅啪啪拍了两掌,殿外便走进了一个燕国红衣文吏,将一个长大的红色木匣放在了乐毅案头。乐毅将木匣打开,拿出一方精致的铜匣笑道:“先品品,若秦王觉得还有当年风味,我便教人送一车过来了。”秦昭王打开铜匣,便耸着鼻子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好便是这味”转身便放在煮茶侍女的案头,“改煮燕山茶。”乐毅又从长大木匣中拿出了一只晶莹润泽的蓝色玉盒,双手捧起道:“这是一套燕山玉佩。当年,太后很是赞赏燕山玉。燕王知晓,便命尚坊玉工特意制作了这套玉佩,请秦王代为敬献给太后。”

    秦昭王却笑了:“将军与太后相识相熟,自己去见,岂不更好”

    “秦王差矣。”乐毅倏忽收敛了笑容,“当年太后与秦王在燕国落难,生计唯艰,可不拘礼仪处之。此谓危难不拘礼。而今,太后为一国母仪,秦王为一国之君,乐毅安敢以坊间交谊亵渎之”

    “将军差矣”秦昭王照样一句,便是哈哈大笑,“秦人老话,熟不拘礼,何来忒多讲究情谊不合,虽寻常百姓也当疏远。情谊但合,虽贵为王侯也可成知己莫逆。否则啊,这太后国君便不是人了。”最后一句竟是声调拉得长长的。

    “也是一说也。”乐毅却只是淡淡一笑。

    “人言乐毅儒将,今日始信也”秦昭王便是喟然一叹。

    此时侍女已经将茶煮好,一片浓酽清香弥漫殿中,一入口秦昭王便大是感喟:“燕山茶克食利水,当真妙物也。”乐毅笑道:“秦人成于马背,多食牛羊肉,燕山茶粗厚味重,正是当得。”秦昭王恍然笑道:“对也何不将燕山茶种觅来一袋秦国南山不能种茶么”乐毅道:“此事何难明春我便送到秦王手中。只是水土不同,只怕生出茶来也不是燕山风味呢。”秦昭王便笑了:“也是。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鱼龙变化,又能奈何”

    说得一阵,秦昭王竟丝毫没有提及乐毅使命的意思。乐毅心念一闪,竟是揣摩不出其中奥妙,不知是因为这个秦王没有亲政而不涉国事,还是刻意回避另有安排否则,他这个特使绝不会在这日常议政的东偏殿一坐便是一个多时辰。此种情景,在直率的秦国确实少见,思忖一阵,乐毅便道:“启禀秦王:乐毅意欲拜访丞相呈交国书,却是不能盘桓了。”

    “好”秦昭王便站了起来,“但凡国事,对丞相说便了。”

    “外臣告辞。”乐毅一躬,却又被秦昭王扶住,虽然没有挽留,秦昭王却坚执将乐毅送到宫门,眼看着轺车去了方才回身。

    一路思忖着回到驿馆,乐毅已经恍然大悟,断定秦国已经决定了加盟合纵攻齐,只剩下丞相魏冄与自己开价了。因了神交情谊,白起自不便与自己“磋商”此等利害国事。因了那段罹难渊源中自己对太后与秦王的恩义,他们母子也不愿与自己讨价还价。所有的难题都留给了那个铁面丞相魏冄,哪么魏冄要的是什么呢

    一过午,乐毅便单车直奔丞相府。魏冄果然利落,片言寒暄并看完燕王国书之后便是直截了当:“亚卿便说,秦国有何利市只说实在的。”乐毅也是不遮不掩:“秦军若出兵十万,自带粮草,可占宋国故地三百里。”

    “少于十万,不带粮草,又当如何”

    “丞相以为呢”乐毅不答反问。

    “好,不罗嗦了。”魏冄大手一挥,“秦无虚言。燕国与将军,对秦国有救君之义,立王之恩。秦国出兵五万,自带粮草,不求齐国一城一地亚卿以为如何”

    乐毅惊讶了,默然片刻,便是悠然一笑:“丞相有求但说,无须反话了。”

    魏冄哈哈大笑,大步走到书案前拿过一张大羊皮纸哗啦一抖:“亚卿自看便了。”

    乐毅接过羊皮纸,赫然大字便扑入眼帘:

    秦国书

    秦入攻齐合纵,出兵五万,自带粮草,不分燕齐一城一地。

    大秦王嬴稷二十三年十月立

    下面便是一方鲜红的朱文大印。

    乐毅将国书放在案上,面色肃然地对着国书便是深深一躬。

    出得丞相府,一阵愧疚之情骤然涌上乐毅心头。看来,自己显然错看秦国君臣了。太后秦王与白起,不是碍于情谊恩义回避讨价还价,而是维护他乐毅的尊严,不想摆出施恩于人的架势而使他难堪。魏冄与自己最是生疏,便由他简捷交代了事。由此看来,秦国君臣对伐齐之事早已经有了决断。从大处说,这是舍利而取义,使山东六国生出的“虎狼暴秦”恶名不攻自破。从小处说,满荡荡回报了燕国之情,秦国君臣朝野从此便可坦然面对燕国。利害道义,权衡到如此地步,堪称天下大器局也。

    当晚,乐毅特意来向白起辞行,白起大是惊讶:“乐兄不见见太后便走”乐毅便摇了摇头:“大计既定,便不须烦扰太后了。”白起却重重地叹了口气:“乐兄啊,你却拘泥太甚了太后气量胜过男子多矣,白起最是服膺,真不忍看她伤心也。”乐毅默然良久,喃喃唸了一句:“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便不再说话了。白起一挥手:“好,明日清晨,我为乐兄在郊亭饯行。”

    “不须了。”乐毅摇头一笑,“国事入秦,兄弟未奉王命,却不宜私动呢。我只问你,攻齐大军,兄弟可否为帅”

    白起便是一阵大笑:“放着天下第一名将,白起去添乱么”

    “那,秦军五万,何人为将”

    白起慨然拍案:“不管何人为将,秦军都以乐兄之命是从”

    “步军还是骑兵”乐毅的笑容却是耐人寻味。

    白起目光一闪:“乐兄想要攻城大器械”

    “燕国新军虽成,却是轻兵铁骑而已。”

    白起略一思忖便道:“五万人马我还是出全数铁骑,以利长途奔袭。攻城大器械在河内安阳还留得几套,正好就近,借你便了”

    “好战后加倍奉还”乐毅大是兴奋。

    次日拂晓,还是晨雾蒙蒙,乐毅给驿丞留下三封辞行书简,便五骑快马出了咸阳。秋高气爽,一路飞驰,大约午后时分便到了桃林高地。乐毅归心似箭,不走函谷关大道,却要直插山道走一条捷径回燕。

    这桃林高地方圆三百余里,横亘在华山西、函谷关东与崤山南、少梁北之间的巨大四方地带。桃林高地的南部峡谷直通函谷关,是千百年唯一的出秦险关大道。说它唯一,是说只有这条如函大峡谷可通行车马军旅,也就是说,它是大军出入秦国的唯一通道,而不是说单人独马也唯此一途。在这桃林高地的北部,有一条不大的河流叫潼水,沿着潼水河谷便有崎岖小道直通大河,过得大河,便是河内的蒲坂,比东出函谷关却是近了数百里。三百多年后,这条河谷小道成了与函谷关并行的大道,于是便有了东汉的潼关。沧海桑田,潼关便渐渐成了主要通道,函谷关便在岁月中渐渐淡出了。这是后话。

    乐毅要走的,便是这潼水河谷。

    入得潼水,已是斜阳晚照。秋日将苍莽山塬染得金红灿烂。东南的函谷关已经隐没在群山之中,惟有隐隐约约断断续续的号角在残阳中漫游,给这荒莽的山林河谷飘来了一丝边城气息。乐毅翻过了一道山梁,眼前一道淙淙山溪,遥遥便见对面山头上立着一座茅亭,一缕炊烟在茅亭后袅袅飞散,便是扬鞭一指:“有高士隐居在此。走,茅亭打尖,歇息片刻。”便一马冲下山坡越过山溪,翻上了对面山头。

    “亚卿且慢”随行司马一马超前,“亭下山谷似有军马”

    便在此时,一个声音悠然飘来:“亚卿别来无恙乎”

    乐毅一个激灵,瞬息之间心头大跳凝神片刻,便在马背遥遥拱手:“彼何人哉不见其身。”

    “尔还而入,我心易也。还而不入,否难知也。”随着悠然吟哦,一个修长的身影出现在茅亭之下,黑色长裙散发飘飞,信步出亭,婀娜丰满的身姿竟是那般熟悉。

    “太后”乐毅翻身下马,却是愣怔不前。

    “将军不识芈八子了”

    “太后,”乐毅勉力一笑,“流水已逝,刻舟不能求剑也。”

    “然则,亡羊固可补牢也。”宣太后平静地笑着,“来吧,芈八子为君饯行了。”说着便挽起了乐毅胳膊。乐毅面色胀红地将手背了起来:“太后,我跟着便是了。”宣太后看看窘迫的乐毅,竟咯咯笑了:“我说你个乐毅当真迂腐。你我纵有情谊恩义,总还是没有藏污纳垢了。你这避嫌却实在笨拙,入秦不知会我,进咸阳不来见我,离咸阳也不别我。”宣太后声音突然颤抖了,“我母子在燕国近十年,将军不避非议,与我有救难情谊,也曾视我为红颜知己。此等事天下谁个不知如何我做了太后,你便拒人于千里之外好便好了,有甚打紧如此拘泥礼仪,避嫌自洁,岂非凭空惹出新是非来”

    “太后大是”乐毅慨然拱手,“我却没省出这层道理,实在惭愧。”

    “你能不叫我太后么”

    “”

    “在燕国,你叫我甚来”

    “芈大姐。”虽然红着脸,乐毅还是低声叫了一句。

    “哎。这便好。”宣太后笑着又挽起了乐毅胳膊,“走,茅亭下一醉”

    正是落日啣山之时,桃林高地的荒莽山塬在漫天霞光中伸展向无垠的天际,苍苍茫茫的桃林竟将山巅的太阳托了起来,潼水蜿蜒东去,竟似一匹锦缎飘绕在万山丛中。

    两人饮得几爵,宣太后便向南边大山一指:“乐毅,可知那是何山”

    “当是夸父山。”

    “这苍苍林海,又是何名”

    “桃林。亦称邓林。”

    “夸父逐日,何等美也”宣太后站了起来,仿佛在喃喃自语,“夸父山,桃林塬,这片山塬埋葬了一个多么壮烈、多么心酸的灵魂。你说,夸父何以要追逐太阳”

    “”乐毅默然了。

    “他是要圆心中那个大梦。饮干了河渭两川之水,夸父还是没有追上太阳,却活活干渴死了,空留下那座默默的大山,这片绿绿的桃林。乐毅啊,临死时看着远逝的太阳,夸父他后悔么”宣太后的声音中充满无可挽回的失落与惆怅。

    乐毅慨然叹息:“他不会后悔。他有来生。”

    宣太后笑了,一脸酡红在晚霞下竟是分外绚烂。

    乐毅怦然心动:“芈大姐,你我也是夸父逐日。你追你的太阳,我追我的太阳。只可惜,我们没有共同的太阳。”

    “会有的。”宣太后静静地看着乐毅,“虽然不是今日就有。”乐毅低声吟诵一句:“与前世而皆然兮,吾何怨乎今生”

    “楚歌”宣太后眼睛骤然一亮。

    “屈原的涉江。”

    宣太后默然良久,叹息一声:“生非其国,遇非其君,屈子悲矣哉”

    乐毅大饮一爵,慨然便道:“天地造化,情谊原本并非一面。我助你脱难,你助我功业,生其国,遇其君,夫复何憾也”

    “惟余一缕相思,便待来生聚首了。”宣太后也大饮一爵,当啷丢下铜爵一笑,“今日桃林一别,难有聚首之期,芈曲,以为心中永诀。”

    乐毅粗重地喘息着,想说什么,却终是没有开口。

    宣太后走到廊柱下的石案前,肃然跪坐,十指一拂,古琴便叮咚破空

    夸父逐日兮我做河渭

    行影大合兮今生何期

    夸父做山兮我做桃林

    相伴守望兮何在乎一

    “大姐,好”乐毅爽朗大笑,“行影大合,何在乎一好啊,乐毅终是透亮也。来,我也为大姐一歌,以作告别。”

    “你也能歌”宣太后惊讶地笑了。

    乐毅被她一笑一问,豪气顿发,朗声答道:“岂不闻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今日且听我燕山歌风了。”便倚柱而立,大袖一甩,高亢粗豪的歌声便响彻山塬峡谷

    夸父逐日飘风发发

    长鲸饮川日月之华

    颓然一倒山林崔嵬

    无草不死无木不萎

    山水两望与天地共长

    乐毅一开声,宣太后便抓起石案上的短剑敲打着铜爵以为节拍,及至乐毅唱完,宣太后当啷丢掉剑爵,便紧紧抱住了乐毅。

    “我,该上路了。”乐毅轻轻拍着她的肩背。

    “去吧。”宣太后放开了双手,“你终是要追赶自己的太阳了。”

    火把点点,马蹄沓沓,桃林高地的山道上渐渐消逝了高大的骑士身影。茅亭外的那堆篝火却在久久地燃烧,伴着那个伫立在山头风口的黑色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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