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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暮政唯艰 楔子第(2/2)页
精,外面还当有或铜或木一置书函,目下没有,定然是唐举背负不便,将函去掉了,殊为可惜也。然则,真正令范雎惊讶的,还不是这诸般考究的书式制作,而是这失传数百年的奇书再现,且有人如此精心评点

    计然,本是春秋末期晋国的一个智谋奇才。此人游历吴越,便收了个叫做范蠡的布衣之士做学生。这范蠡后来便成了越国上大夫,辅助越王勾践复仇灭吴而成就了一代霸业,后来飘然隐退泛舟湖海,于陶地以“朱公”名号染指商旅,不到十年竟是富甲天下,被商旅呼为陶朱公。这计然书,便是范蠡隐退后辑录老师计然之言论,并参以自己见解所成,全书七策个致富术。富国富人,字字精到,天下商旅呼之为“绝世富经”,名士则称之为“计然七策”。

    便是如此一部奇书,两百年来只听人说不闻人学,纵是名士大家云集的稷下学宫,也没有教习计然书的名士大家。这部口碑相传的奇书,竟如计然、范蠡一般,湮没在变幻莫测的人世沉浮中去了。此等奇书突兀面世,范雎如何不惊讶非常

    顾不得细细揣摩,范雎便一目十行的浏览起来。几节读过,他便发现这计然书的评点比本文更是奇特。本文曰:“知战则修备,时用则知物,二者形,则万货之情可得而观已。”评点便云:“今世多战,修备更在战后。大战国乏,唯知养息致富而后起,国可长盛。四强皆衰者何不谙战后修备之道也。”随着本文主旨,评点者又将计然的“修备知物”细化为养息富国之六策:通货物、振百工、平物价、轻税赋、重水利、兴农桑。每策之后又有细化,竟是林林总总精当齐备范雎虽非经济之才,然毕竟为相秉政多年,对国计民生之要害关节还是清楚的,一看此等见解,便知评点者绝然一个经国致富之行家里手,不禁便是连连赞叹,一口气便看了下去。

    五更鸡鸣,范雎犹在捧着书卷揣摩,品咂端详之间,却突然放声大笑起来。

    却说蔡泽回到燕山社寓,大商们便纷纷聚来聆听高论,以为这鲲鹏名士的相府之行必是一鸣惊人,便都想请这未冠丞相先行指点秦国商机。存了这个想头,商人们便是分外慷慨热络,蔡泽未回时社寓正厅便是大宴齐备锦衣如云,纷纷议论如何酬谢这个看重商旅的名士丞相。燕国商人们更是光彩过人,兴奋呼喝应酬不已。

    不想蔡泽进得大门却是一脸愤激之色,尚未就座便对着众人一个长躬:“范雎不识时务,蔡泽愧对诸位,告辞”一甩红衣大袖便径自走了。燕商们大是难堪,一阵愣怔便连忙追出来劝阻,却不想这蔡泽出门便飞马而去踪迹皆无。山东商人们大觉无趣,顿时纷纷散去,只留下几个燕商对着满厅酒宴兀自发呆了。

    飞马疾驰,暮色时分蔡泽便到了蓝田塬下的松林坡。正欲跃马出林,蔡泽却骤然勒住了马缰愣在了当道前方树下的一方大青石上,一个青袍斗笠的老者正对着他悠然发笑。蔡泽顿觉难堪,走马上前黑着脸道:“先生笑我么”

    “足下不当笑么”

    “蔡泽固当笑,先生更当一笑”

    “老夫何当笑耳”

    “唐举易相大家,料运南辕北辙,岂非可笑”

    “此时尚有如此说辞,当真无可救药也。”唐举一点竹杖便站了起来,“守不当志,言不当行,纵有天命,亦当流于无形。足下好自为之,老夫就此别过。”

    “且慢。”蔡泽跳下马一拱手,却依旧黑着脸硬邦邦问,“蔡泽究竟何错”

    唐举摇摇头无可奈何地一笑:“赵良说商鞅故事,足下可知”

    “何消问得。”

    “足下之说辞,不觉与赵良同出一辙么”

    “敢请明示。”蔡泽依旧是一副较真不服的口吻。

    “赵良之错,蔡泽之误,皆在唯以全身之道劝人急流勇退。殊不知历来国士入政,最是崇尚忠贞节义之牺牲,最是蔑视明哲保身之中庸。范雎两次举荐无节之人,误国害己,原本便对全身无节者深恶痛绝。足下操流俗猥琐说辞,却自以为是,岂能不大大碰壁就实而论,足下本经济谋国之士,本当直面阐发治秦主张,宣示富国谋略。明察如范雎者,量君之才,自会一力举荐。范雎虽计较恩怨,却终不失天下胸怀。否则,孤傲范叔如何能延请足下入府聚谈老夫言尽于此,足下却自思量了。”

    蔡泽脸色阵红阵白,乖戾桀骜之气倏忽一扫而去,不禁便是深深一躬:“大师之论,为我十五年游说拨云见日。蔡泽明于事而暗于人,离秦后定当惕厉锤炼,不负大师指点。”

    唐举笑了:“蔡泽命在咸阳,谈何离秦而去”

    “大师是说,重返咸阳依然有望”

    “行事守正,自有天道。”

    “好”蔡泽精神一振,“得大师指点,蔡泽绝不会再次铸错。告辞”一拱手便翻身上马绝尘西去了。

    林中却有一阵大笑声传来:“唐兄费劲也善举已罢,上路了。”唐举转身对着林中笑道:“此事若成,全赖那卷奇书之功。只是老夫无法赔你也。”林中人笑道:“只派得用场便是珍奇,我又不想做丞相,要那物事何用”唐举边走边笑道:“此等事终是尽心也,日后便是蔡泽自己了。走,随你到南国消闲去也。”入得松林片刻,便闻马蹄沓沓车声辚辚,竟是一直从蓝田塬向东南去了。

    再说蔡泽重回咸阳,竟是做派大变。

    头一桩,便是住进了咸阳国人区的秦人客栈,而后便早出晚归,细心踏勘秦国官市民市百工作坊。看了三日,蔡泽只觉大有裨益,深感自己下车伊始便哇啦哇啦实在是狂躁浅薄极了。从此蔡择日每入市,将咸阳民生与官府治理直摸了个一清二楚。半月之后,蔡泽又西出咸阳到郿县访查踏勘。这郿县本是老秦人聚居的第一大县,关中第一富庶之地。全县二十八里,里里都有勤耕得爵的官身农夫。秦人将村叫做“里”,二十八里也就是二十里访去,之后又在县城踏勘得三日,一月下来,便对秦国耕战之法有了扎实明晰的见解。第一场大雪降临时,蔡泽回到了咸阳,埋头三日,拟就一卷富秦六法,便要重新拜访丞相府,与范雎做一番长策较量。

    正在第四日清晨,雪花轻柔如柳絮般飞扬之时,一辆青铜轺车辚辚驶到客栈大门。店主匆忙迎出一问,立即飞也似跑进了店中,及至拉着蔡泽出房,一名黑袍官员已经恭敬地站在了庭院中:“在下行人张固,奉诏请先生入宫。”说着便将一卷竹简双手递了过来。

    “阁下是奉王诏召我么”蔡泽冲口便问了一句。

    “正是如此。秦王沉疴在身,礼数不周处尚请先生见谅。”

    行人虽则恭敬,蔡泽却是一阵不安,倏忽之间竟有些茫然了。这“行人”本是秦国执掌邦交事务的官员,隶属丞相府,除了涉及邦交,行人不会直奉国君诏令办理具体事务。今日行人前来,莫非此事与范雎相关果真如此,便是大坏了。这范雎睚眦必报,最是计较恩怨,岂能说自己好话定然是范雎故伎重施,要借秦王之手除掉自己了。范雎啊范雎,身为天下第一相国,如此胸襟安得立足蔡泽一介布衣,死则死矣,却偏是要在秦王面前撕破你的伪君子面具心念及此,蔡泽再不犹疑,回房揣起书卷便随行人登车去了。

    片刻之间,轺车便进了王宫。蔡泽随行人进了西偏殿,却见白发白须的一个老人面色困倦地半躺在坐榻上,想来便是赫赫声威的秦昭王了。蔡泽赳赳大步摇上前去,便是气昂昂一拱手:“燕山蔡泽,参见秦王。”“先生请入座。”苍老疲惫的秦昭王抬手一指右手大案,待蔡泽入座,便是淡然一笑,“人言先生有经纬之才,有访秦之苦。我大秦正在艰危之时,先生何以教我”蔡泽极是机敏,一看秦昭王气色,便知此王已耐不得长篇大论,一拱手便开门见山道:“蔡泽师计然富国之学,访秦又拟富秦六法,今呈秦王闲来一观,便知秦国经济之弊,亦知秦国致富之道。”蔡泽只寻思尽速撂过这个话题,相机揭露范雎之险恶。

    “先生不妨大要言之。”秦昭王淡淡一笑,却显然要延续话题下去。

    “大要而言,秦国经济之弊端在于富源闭塞,六年大战便国库空虚民力疲弱。秦国重新崛起之道,却在法、富、强、清四字并重,犹如驷马铁车之稳固飞驰也。”蔡泽两句话便完,只等扭转话题的机会。

    秦昭王却是老眼骤然生光,立即便是一问:“何谓富源闭塞”

    “秦之财富,在于近百年积累所成。积累之缓慢,远不及大战耗费之快速。其所以如此,便在于富源闭塞未开,出入渠道不畅。但遇连绵大战,支出远大于岁入,一旦不能速胜,或不能从战败国掠财补充,元气便会大衰。何谓富源闭塞其一,依赖外商周流财货,限制国人商市,自断商旅税源;其二,田虽私有而水利未开,民众耕耘之力不能生发,赋税不能扩大;其三,唯知奖励耕战,不知奖励生育,人口来源不畅。此大要也,细目数来,皆在富秦六法之中,秦王自看便了。”蔡泽心无所求,说得竟是洒脱利落。

    “驷马铁车却是何说”秦昭王却是意犹未尽。

    “秦以法治立国,然唯法不能成天下。固法之外,尚须富、强、清并重,方可长盛不衰。富国在开源,强者在众民,清者在官吏。法制巩固,富源大开,人口众多,吏治清明,此谓驷马。有此驷马驾驭邦国战车,何惧一战两战之败也。”

    “好应侯这次终是没有走眼也。”一拍坐榻,秦昭王竟是霍然站了起来,“委屈先生暂做客卿,辅助丞相处置国政如何”

    骤然之间,蔡泽心中一亮,立即便是深深一躬:“蔡泽受命”

    出得王宫,蔡泽根本没心思去办理印信府邸等诸般事务,却立即来到丞相府拜访范雎,要做一次坦诚地负荆请罪。谁知相府掌书却说丞相巡查郡县去了,走前留得一书,叮嘱蔡泽若来便得开启。蔡泽当即开书,却是寥寥两行大字:

    蔡泽已受王命,掌书着即安置其代行丞相署理国政。

    良久默然,蔡泽对着书简深深一躬,说声请掌书稍待,便匆匆走了。来到王宫,蔡泽请见秦王。守在王室书房的长史大臣却捧出了一卷竹简,说是秦王让他看罢定夺。蔡泽觉得蹊跷,忐忑不安地打开竹简,却是愣怔了:

    辞相书

    范睢顿首:臣任丞相十数年,虽于邦交有尺寸之功,然亦有错荐两人之罪。长平大战后老臣才思枯竭,无良策重振秦国,忝居相位,实为误国也。今有蔡泽,治国之论特异深刻,察秦之细,过臣多矣若得其人为相,定有良策兴国。老臣请卸任丞相之职,请以蔡泽为相治秦。范雎有先荐之错,所荐当否,唯王明察决断。

    蔡泽一阵唏嘘感慨,便对着长史一拱手:“请转禀秦王:蔡泽虽可暂署丞相府,却愿请回应侯领相职,蔡泽辅之可也。”长史笑道:“原是秦王要大人定夺,却是无须禀报。”一番思忖,蔡泽便明白定然是秦王无法挽留范雎,却让自己相机行事了。

    日色过午,蔡泽也不再多说,出宫快马一鞭,出得咸阳东门便直向蓝田塬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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