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咸阳初动 第三节 奇策考校 太子府一团乱麻第(1/2)页
疑团廓清,蔡泽顿时精气神大爽,着手谋划入手路径。
立嫡虽则繁难,然根基却只有一点:在诸王孙中遴选出真正的贤能之才。只要这一根基立定,其余的利害关涉自有老秦王杀伐决断。但是,恰恰是遴选贤能这件事最难做,否则,老秦王也不会让一个统政丞相抛开政务来做此事。就实而论,此事难在三处:其一,以何尺度取贤也就是说,以何家学问为基准查勘考校战国之世,百家争鸣流派纷呈,除了专攻经济民生如农家水家工家医家等与玄奥之学如星相家堪舆家阴阳家易家名家等的诸多流派,其余“显学”几乎家家都是治世经国之学,其中最显赫者便有法、儒、墨、道与王道之学,时人号为“经纬五学”。虽说秦为法治之国,法家之学居地位显赫,但以战国求贤之道,却从来无分学派轩轾。当年秦孝公的求贤令便是范式,只求“能出奇计而强秦者”,而绝不限定学派。自孝公商鞅变法之后,秦国用人之道更趋明朗只要恪守秦法,无论所持何学当年的甘茂、魏冄是杂家,而今的蔡泽是计然家,都不是法家,却都做了丞相。惟其如此,你便不能限定某家某派之学为王孙考校之依据,但是,又不能没有一个学问标尺,这便是第一难。
其二,骑射剑术与军旅之能者算不算贤才对于君王,若是嫡子自然继承,或某种无可变易之大势所既定,不学无术而又异常杰出的马上国君大有人在,自不存在此等难事。然则,此处要害恰恰是太子无嫡子,要在诸多王孙中遴选,这个难题便立即凸显出来。秦国激励耕战,朝野无不尚武,谁能说骑射军旅之能不是干才偏偏是士仓打破了这个禁忌,直然上书老秦王,断言范雎初选的嬴傒“不堪国君之才”。老秦王决意重选,实际上便是肯定了士仓主张。但是,老秦王毕竟没有明诏,更没有将嬴傒排除在备选者之外,这便成了一个实在的难题。
其三,以何种方式遴选论学论战,对策应答,骑射较武,任官试用,组合考校,那一种方式都牵涉到诸多方面。再说,太子嬴柱有二十六个庶子,十四男十二女,年齿悬殊,最大者三十二岁,最小者八九岁。哪种方式能使王孙及其背后势力都无可指责这便是大大一个难题。还有,公主在不在遴选之列十岁以下的幼子在不在备选之列仔细揣摩,竟在在都是棘手难题。
思谋得几日,蔡泽竟是拿不出一个稳妥的方略,便决意先到太子府拜访一番。
轺车到得太子府门,尚未进得车马场,门吏便将蔡泽轺车直接从侧门车道领进了第二进大庭院。蔡泽与嬴柱年岁相当,非但常常共商国事,更有着范雎与士仓的微妙关联,来往便是颇为相得。蔡泽下车,便径直进了国事堂。
“禀报纲成君:太子方才午眠,请稍等片时。”主管书吏迎上来便是一躬。
“午眠打实说,太子病了么”
“纲成君,”主管书吏低声道,“日前,太子从河西巡视回来便病倒了。”
蔡泽再不说话,摇着鸭步便去了后园,到得大池边柳林的大石亭下,果见嬴柱正靠在长大的竹榻上闭目养神,身边石案上一只药炉还袅袅飘着药香。蔡泽一拱手笑道:“安国君,别来无恙”嬴柱颇艰难的坐起身一招手道:“你消闲了,我能无恙么坐了。”转身对守着药炉的侍女一挥手,侍女便抱着药炉走了。蔡泽坐进石案前关切道:“如何是暑气还是当真大病”“天磨我也”嬴柱叹息一声,“说轻不轻,说重不重,见劳便发,歇息便好。老样子,不说它也罢。”蔡泽歉疚笑道:“丞相府千头万绪,实在是不当劳你。君命如此,老夫奈何”嬴柱摇摇手道:“纲成君,我终是通了,此事也实在非你莫解。我劳事小,只要你能底定大事,便是万全也。”蔡泽满面忧色地摇头道:“难,难乎其难也”嬴柱不禁呵呵笑道:“纲成君说难,便是有谱了。”蔡泽故做神秘地一笑:“便算有谱,非得安国君从权,不能成事也。”嬴柱霍然站起一拱手道:“君奉王命,谁敢掣肘纲成君只说,是否要我搬出太子府回避”“不不不。”蔡泽连忙摇手,“安国君只要通了,一切如常反是好事。只有一样:王孙及其教习,须得悉数听从老夫号令。安国君与诸夫人,尤其诸夫人,最好不过问,不说情,以全老夫公道之心。”
“不是最好,是必须”嬴柱板着脸,“此乃父王之命,纲成君何须松弛那位夫人敢坏大计,纲成君便找嬴柱说话”
“好”蔡泽大笑,“安国君此时精神否”
“只说何事”
“召得几位教习,老夫想与几位官师先行议论一番。”
嬴柱略一思忖,转身便唤来府邸总管正色道:“家老听好:自今日起,纲成君每来我府,你便侍奉左右,奉命行事,若有违抗,我必严惩”回头对蔡泽一笑,“纲成君自己说了。”见嬴柱如此认真,蔡泽便也不再推辞,当即吩咐对家老请各位教习到学馆正厅,又对嬴柱慨然一拱:“安国君养息便是,老夫去也”
学馆在后园大池的西岸,临水面竹一座庭院,最是幽静去处。蔡泽悠悠然摇到时,五位王孙师已经在馆厅等候了。秦法:太子老师为国臣,分左右傅太子左傅、太子右傅,王孙辈的教习却是官师私请太子若无聘定的名士教习王孙,便可请太子傅官署派出“官师”教习王孙;派出官师无法定官职爵位,俸禄依旧归属太子傅官署。这便是律法许可的官师私请。嬴柱庶子众多,请来的官师便有五位:两位武道官师,三位学问官师。
“参见纲成君”五位官师一齐肃然做礼。
“诸位入座便是。”蔡泽一拱手答礼,目光便巡睃了一圈,但见首座一位四寸玉冠的白发老者,依次两位三寸竹冠的中年,末座两位精瘦黝黑散发无冠不辨年龄的壮士,心下便明白了字排开的五座打量道:“北座三位文师,南座两位武师,可是”
“纲成君明察”五人齐声一答。
“敢请五位高名上姓”
“在下赵嶂,云阳赵氏之后。”首座老者端严中有着几分矜持。
“在下相里轸,商山人氏。”次座中年人颇为稳健。
“在下庄塍,北楚人氏。”第三座中年人淡淡漠漠。
“在下乌丹,西秦戎人,通骑射。”
“在下孟明桓,郿县人氏,职剑术教习。”
虽是连珠报来,蔡泽也听得明白,嬴柱所请这五个人还都有些根基来头。老者赵嶂自称云阳赵氏之后,显然便是秦孝公时云阳名儒赵亢赵良兄弟的后裔了。那赵亢被商鞅斩首,赵良说商鞅未遂便依附甘龙复辟一党,又被秦惠王根除旧贵族时一并斩首。遭此重创,赵氏竟一直没有离开秦国,可见一斑。相里轸商山人氏,显然便是墨家名士相里氏后裔。后期墨家在秦国朝野名望颇大,天下呼为“秦墨”,这相里轸分明便是秦墨弟子了。庄塍北楚人氏,虽则不明源流,然北楚历来多出名士,如甘茂如荀子,谁能说这个庄塍与楚国当年的纵横名士庄辛没有关联两个武师也是不凡。西秦戎人归秦已有三百年之久,乌丹能入国为太子傅官署武师,绝非寻常。最后这个孟明桓报出郿县,显见便是郿县“孟西白”子弟。郿县孟西白三族向为秦国军旅名将渊薮,在朝在国更是盘根错节,何能小视
“敢问赵师,王孙教习取何法式”蔡泽根本不去理会心下诸般闪念。
“禀报纲成君,”赵嶂中规中矩地一拱手,“王孙众多,无法单独课读,无论男女,只以长幼分做三班。已加冠者一班。未加冠者两班:十岁以上一班,十岁以下之蒙童一班。我等五人以两月为一周期,每人一旬全督三班,所余一旬为学子歇息。如此,可保王孙公平受教也。”
“好人说儒家通教,果然如此”蔡泽拍案赞叹一句,便是悠然一笑,“某受王命,欲选王孙之贤才三五人,入官历练。以诸位官师之见,该当如何遴选”
厅师谁不看谁,却也都不说话。终是孟明桓慨然拱手道:“武事好说拉到校场便见分晓。如何考校,但凭纲成君定夺”乌丹立即跟道:“便是这般。孟明兄大是”蔡泽点头笑道:“如此便好,武事算定了,届时老夫自有主意。文事三位官师没个说法”
“纲成君明察。”老者赵嶂一拱手正色道,“治学育人,以儒家为上。老朽之见,欲查王孙之贤愚,便当考校诗、书、礼、乐、射、御六学,参以德行而定高下。古往今来,惟德才兼备者可谓之贤,舍此无他也”
“赵师差矣”相里轸立即接口,“儒家六艺,除射箭驾车两门尚有实用价值,诗书礼乐四学,与经邦治国几无用处。考校此等学问,无异使王子王孙食古不化。而所谓德行,若以儒家规矩,人道无异于虚、伪二字。以此选才,贤者何堪也”
赵嶂冷冷一笑:“此非论战,只说如何考校。驳斥儒家,何劳足下”
“考校之法,惟在明辨大义。”相里轸口吻极是自信,“天下显学,惟墨家秉持大义,节俭自律,敬天明鬼,兼爱四海。其耕读致用、营国建造、百工技艺、兵学攻防诸般学问,无一不堪称立国之本。若以墨学考校,高下立见”
“相里之说,未免偏颇也。”庄塍淡淡一笑,“墨家虽显,实用之学亦高,然根基在野,历来自外于各国官府,号为天下公敌。只此一点,若以墨家为本,王子王孙便要人人自立山头,谁个却想到邦国社稷之安危了”
相里轸揶揄地笑了:“足下那三代王道,也就几篇尚书,比文王八卦还老,莫非靠着那物事便能保国安民了”
“岂有此理”庄塍勃然拍案,“王道之学,万世不朽,岂容轻慢在下敢请纲成君主持正道,惩治此等狂悖之徒”
“奇哉怪哉”相里轸哈哈大笑,“诋毁别家便危言耸听,轮到自家便不容一言,天下可有如此大雅敦厚之王道莫说纲成君在场,便是秦王亲临,墨家论政之风依旧如斯”
“成何体统也”赵嶂皱着白眉摇着白头,“君子克己复礼,尔等如此偏狭,却争相为学为师,天厌之天厌之”一言落点,相里轸与庄塍哄堂大笑,连两个武师也跟着嘿嘿笑了。
蔡泽学问博杂,熟知各流派掌故,知道这“天厌之”一说,乃孔老夫子当年会晤卫侯夫人南子,事后人疑老夫子与南子暧昧不清,老夫子情急无辞,便连呼“天厌之天厌之”一时在天下传为笑谈。如今这老赵嶂急呼此辞,便大是不伦不类,蔡泽忍俊不住,便也跟着呵呵笑了起来。不想老赵嶂却是大为羞恼,黑着脸霍然站起便是一拱:“纲成君放纵轻薄,老朽告辞”大袖一甩,便径自点着竹杖去了。
举座愕然良久,竟是没有一个人说话。
“好说好说。”蔡泽站起来呵呵笑着,“威武不能屈,儒家讲究也,老夫子争此一气,也是事出有因,左右老夫是不计较了。”
“我等也不计较”四位官师异口同声。
“这便好。”蔡泽笑道,“今日初议,虽无定则,却也是畅所欲言。诸位尽管如常,届时老夫自有定见。”说罢摇着鸭步出了大厅,也不再见嬴柱,便直然回了丞相府。
修庄庭院蝉鸣声声,更显一片清幽。日色过午,吕不韦宽袍大袖散发去冠,正在柳林小径逍遥漫步,西门老总事却匆匆赶来,说纲成君已经在茅亭下等候了。吕不韦吩咐一句:“冰甘醪。”便匆匆向袤亭来了。
“不韦呵,好洒脱也”蔡泽在亭廊下招手。
“惭愧惭愧。”吕不韦大步进亭,“有事我去便是,何劳纲成君暑天奔波。”
“不不不。”蔡泽连连摇手,“人说丞相开府门庭若市,老夫终是领教了。你但想,吏员二百余时时穿梭,大臣不计数日日进出,看得你眼晕能有修庄这份清幽老夫得空便来,做得片刻快活,管他有事无事也”说话间,蔡泽便解开腰间牛皮大带,脱了长大官衣,摘了头顶六寸玉冠,轻衫散发长吁一声,“峨冠博带者,不亦累乎”
吕不韦大笑一阵,指着亭外道:“纲成君且看,快活物事来也。”
一个童仆推着一辆棉套覆盖的两轮手车,辚辚到了亭下,揭开三层棉套,一片弥漫的白色冷气中显出了一只紫红的木桶。蔡泽笑道:“冰茶么解暑佳品也秦宫冰茶也是一绝,当年秦惠王所创,这栎阳客寓也做得了”吕不韦从童仆手中接过一碗,捧给蔡泽,便是悠然一笑:“品尝一番再说了。”蔡泽接过,但觉入手冰凉,白玉大碗中一汪殷红透亮的汁液,一股冰凉甘甜而又略带酒香的气息清晰扑鼻,说一声好个冰酒,呱地饮了一大口,未及说话便咚咚咚牛饮而下,喘息间大是惊喜:“再来一碗”如此连饮三大碗,蔡泽额头汗水倏忽间踪迹皆无,周身尽觉凉风飕飕舒坦无比,不禁惊讶道:“此酒何名如此神奇”
吕不韦笑道:“这是邯郸冰甘醪,产自名家老店甘醪薛。”
“甘醪薛”蔡泽大惑不解,“老夫过邯郸多次,也曾饮得几回,只记是热饮甘醪,如何还有这冰甘醪”
吕不韦道:“冰甘醪者,并非仅仅冰镇,而是特料特酿特窖藏,方可保得暑天冰镇后原汁原味,最是费事费力,店家寻常不甘卖人也。”
“噫”蔡泽愈发好奇,“莫非你买下了这家老店不成”
“不韦有酒,便得有店么”吕不韦道,“来,此刻亭下对弈,保你凉爽通泰。”
看着童仆从车上拿下棋具摆置,蔡泽便是一摇手:“且慢,老夫还有两句话。”吕不韦坐到对面,笑着一点头。蔡泽便道:“范雎书简说,是你在邯郸找到了异人下落,他境况如何”吕不韦道:“不是找到,是在平原君府堂遇到也。过后,我派家老打问一番,便给了应侯一封书简。”蔡泽的燕山大眼不只断地扑闪:“你与平原君有交”吕不韦笑道:“几宗生意往来,兑金须得平原君首肯,如此而已。”蔡泽恍然点头:“不韦便说说,家老打问得异人境况如何”吕不韦笑道:“诸事纷杂,我已记得不甚清楚,还是让家老自己说了。”回头便对亭外童仆吩咐道,“请家老过来。”
片刻间,老总事匆匆到来。吕不韦道:“西门老爹,纲成君询问那个秦国人质境况,你便说说。”西门老总事便对着蔡泽深深一躬道:“禀报纲成君:老朽曾请先后看护公子的三个赵军百夫长饮酒,打问得清。秦赵上党对峙期间,异人公子被软禁居所,处境艰难;长平大战后,赵人复仇之势汹汹,平原君便将异人公子转移到巨鹿军营,备受折磨;六国胜秦后,异人公子重回邯郸,看守有所松动,渐渐地有了些许走动。今春离开邯郸时,老朽听得坊间传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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