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子楚还国 第六节 长歌当哭兮 大义何殇第(2/2)页
个转折。山嘴遮绝了两边视线,双方共同可见者,便只有那可容三五骑的一方凌空弯角。凌空山嘴下便是深不见底的峡谷深渊。依着路面宽度,寻常车辆大可通过,便是战马骑士,三四骑并辔而过也是从容。胡马飞骑接了平原君将令要快速出山,骑尉便高声号令:“三骑并行,战马衔尾,尽速通过山嘴弯道”前行斥候三骑闻令即出,便在六马沓沓绕弯的刹那之间,一阵惨嚎一片嘶鸣震荡山谷,三名骑士六匹战马竟树叶般飘向了茫茫峡谷
“敌手伏击停”骑尉一声大吼,马队齐刷刷止步。
平原君闻声来到前队,看得一眼山势便冷笑下令:“备用马匹退后,三骑接踵冲杀,其余骑士箭雨疾射山坡掩护”骑尉跃上山坡一方大石喝令:“马队退后百步三骑连环冲杀预备杀”当先三骑便高举战刀飞马杀出,后队骑士弯弓齐射箭雨立即封住了山嘴高坡。喊杀之中平原君来到后队,低声下令五十名骑士下马徒步爬上山坡,绕过山嘴袭击对方背后。平原君也跳下战马带着两名护卫徒步上山,要在高处鸟瞰战况临机决断。两名护卫武士匆忙找到一处堪堪立足的山石,平原君两边一看却不禁大吃一惊右手自己的马队不断冲杀,左手山坳却不见人马踪迹饶是如此,胡马飞骑却是连连倒地已经有十余骑跌进了峡谷深渊心头一闪,平原君大喝停止,立即下令已经上山的徒步骑士坠下山崖前后夹攻。
过得片时,山崖下便是一声震荡山谷的虎啸一徒步骑士气喘吁吁上山禀报说,山嘴那边根本没有敌骑,只有七堆当道的乱石。平原君快步下山一看,只见乱石已经被搬开弩机也正在拆卸。骑尉报说已经有四拨十二骑被弩机射中跌入深谷。平原君大皱眉头:“既无人操持,这弩机如何发箭”骑尉便说弓弩是机发,敌骑在山嘴依次绷了四道白亮的牛筋绳,大雪白光下谁也没在意,马队冲到牛筋绳便带动机关连发三箭平原君听得又气又笑,当即喝令:“三骑前行清道,全数上马追击,务必在暴风雪前包抄截杀”胡马飞骑已经被这种不齿于骑士的宵小手段激怒,闻得将令人人愤激,发一声喊便呼啸着掠过了山嘴。
一过山嘴道路渐宽,马队奔驰也愈发加快。眼看前哨三骑已经飞过了山口,前队十骑便飞驰进入了山口。恰在此时,半山腰隆隆沉雷大做胡马飞骑们还没分清是否暴雪前的雷声,前队十骑便被凌空翻滚的滚木擂石砸得人仰马翻,收刹不住的后续十骑也被砸得四散闪避,隆隆涌来的主力顿时层层叠叠挤在了狭窄的山道。居中的平原君来不及叫声散开,山腰箭雨已经呼啸泼来。骑士们大怒,前队吼叫着挥舞战刀拨打飞矢,后队便喝骂着一齐弯弓对射。片刻之间,又有十多骑轰然倒地。平原君大怒,正要喊出死战冲杀山口的命令,陡然却见山口山腰箭雨消失滚木擂石也没了动静,心下便是一亮举起战刀高喊:“缓兵之计敌骑业已逃遁冲出山口截杀”
一声震荡山谷的怒吼,疯狂的胡马飞骑飓风般卷出了山口。便在此时,雷声大做彤云翻滚大风裹着大雪密匝匝压下,冬日暮色顿时变成了茫茫白夜。平原君嘶声大喊:“两翼展开包抄追击”话音落点,红色马队骤然分成两个百人队展开,如两条火龙般搅进了风雪大做的无边雪原。赵国骑士最是善于在寻常人不辨南北的茫茫草原奔驰激战,目下这疾风暴雪的混沌天地对于这支胡马飞骑可谓正得其所,不失方向不减速度两马轮换,只向着晋阳方向全力追击。
大约半个时辰,胡马飞骑终于在一片丘陵谷地中渐渐咬住了又渐渐超出了同样顶风冒雪风驰电掣如同火焰般燃烧的逃遁马队。飞骑队中陡地一声虎啸,两条火龙便隆隆聚合,搅着漫天风雪包住了一路戏弄他们的敌手。雪亮的战刀翻飞狂舞,一场惨烈的殊死拼杀就此展开
平原君立马山坡看得片时,不禁大为惊讶这支与赵军马队制式完全相同的马队,战法却与赵军飞骑却是迥然相异,竟是秦军骑士的三骑锥三骑锥战法乃白起独创,通行秦军骑兵以来大见成效,其要害便是将战国骑兵通行的“十骑一战”减低到了“三骑一战”,骑兵作战的变化能力大为改观。盖骑兵冲杀之基本方式为散兵格斗,无论双方参战骑士规模多大,最终都是展开格杀,不可能象步军那样结阵而战。然这种格杀又不是完全孤立的武士决斗格杀,而是每骑之前后左右随时都可能出现敌骑突袭的战场格杀。惟其如此,骑士之间便需要协同配合,既掩护同伴不遭突袭又可以放手搏杀,便成为战场骑兵的最佳作战方式。十骑虽然已经很精悍,然在烟尘弥漫杀声震天流矢飞舞刀剑交错的战场还是难以做到精妙配合。减至三骑配合,便是将骑士能够及时驰突关照的范围定在了恰如其分的程度,格杀之流动配合便大见流畅。以三骑锥为格杀最小单元,白起又创建了一整套“三”字制骑兵战法:三个三骑锥加一个灵活策应的什长便是十骑,三锥相互协同格杀,十骑便能自成小战场;如此向上,三十一百,三百一千,三千一万,三万十万,广阔战场上的骑兵军团便是收发自如进退流畅格杀协力的铁流劲旅若非如此,长平大战中秦军以等量兵力死死困住剽悍的赵军不能突围便成为匪夷所思的神话了。
秦军三骑锥之奥妙,在于马队越小越见威力。荆云马队面对倍我之敌,非但丝毫不见左右支拙,风雪战场反倒是个难分难解之局。酣战之中,突闻谷地一声雕鸣,各“锥”为战的荆云马队一声大吼,人各亮出一口短柄铁斧,左斧迎面猛磕敌手战刀,右手战刀便猛力砍杀过去片刻之间,赵军便有多骑落马,形势竟是陡然为之一变
风雪山坡的平原君倒是没有慌乱。以胡马飞骑的战力,纵突然吃得一亏也会迅速恢复过来,无论如何赵军马队还有一百余人,而对方只有六七十骑了,何怕死战只是方才这一变,平原君心中突然闪过的一个疑惑这支马队不借此良机突围竟还是原地死死拼杀,莫非吕不韦已经逃走心念一闪,平原君借着雪光突然看见血红雪白的马队纠缠中总是闪烁跳动着两颗黑点凝神观望,果见两骑士臂膊上各裹一副黑布,人马腾挪也显然有些不大灵动。平原君心中陡然一亮,对身边两名护卫武士低吼一声:“看准黑布人,射其下马,冲阵抢出”两武士嗨的一声援弓搭箭,但闻隐约尖啸穿过风雪,两个黑点便倏忽消失。与此同时,两武士飞骑直下冲入阵中便要抢射翻之人。千钧一发之际,被赵军死死缠住的马队却突然从不同方向飞出几把铁斧,竟砍瓜切菜般将飞来两骑的人头马头连根切去,纵是战场亦煞是森然
“死战冲阵擒杀黑布人赏万金”平原君终于忍无可忍了。
赵军骑士精神大振,呐喊一声纷纷换马死命冲入战圈杀了上来。便在此时,被困马队又是一变,分明已经被射翻落马的黑布人不见了踪迹,拼杀骑士中也再没有了那两个腾挪不便的笨拙者,剩余四五十骑围成一个相互呼应的大圈子又厮杀起来。
看得片刻平原君又疑惑了,这支马队分明已经是人马力竭有几人已经在步战了,为何依然毫无突围之象两黑布人若果然是吕不韦嬴异人,莫非他们还要与马队同死可分明曾经有过突围的一线生机,为何还要同死突然之间,平原君心中又是一亮,夹杂着被屡次捉弄的怒火一声大吼:“脱身战场追杀吕不韦”一马冲下山坡率先顺着汾水河谷向东南飞驰而去。
如此一来形势陡变竭力脱身的胡马飞骑变成了“逃亡”者,竭力死战的荆云马队变成了“追击”者,翻翻滚滚在风雪弥漫中纠缠着厮杀着奔驰着。荆云马队的战马纵然同样雄骏,也比不得胡马飞骑的两马轮换。一日一夜兼程奔驰又经过两个多时辰的生死血战,等闲战马骑士早已经是脱力而死了。饶是如此,荆云马队竟能神奇地死命尾追纠缠,偶有骑士杀得赵军便立即飞上赵军马背向前追杀,全然没有了三骑锥的阵形呼应。也正是因了如此战法,平原君马队虽然不能全数全速向前追击,荆云马队的骑士也在一个个迅速减少。大约一个时辰,到得出汾水河谷距离石要塞只有百余里时,尾追赵军的荆云马队终于销声匿迹了。
平原君马队已经只有二十余骑,然脚力却是未减。出了汾水河谷风雪稍减,转折西来的赵军马队便依稀看见了前方几骑影影绰绰的飞驰身影。平原君大吼一声飞马,马队便骤然发力在雪原上包抄过来。便在此时,前行两骑突然回身兀立不动,只听低沉的噗噗之声连响,当先几骑赵军便突然落马平原君怒喝一声放箭,赵军马队便引弓齐射,当道两骑立即被扎成了红刺猬轰然倒地。可是,便在赵军旋风般卷上来的时刻,两具红刺猬却突然从雪地上凌空飞起,死死扑住了最前两骑突闻两声凄厉的嚎叫,两骑士竟被四只铁钳般的大手活活扼死
“骑尉”平原君嘶声一吼轰然倒撞下马。赵军骑士也骤然勒马,被这匪夷所思的恐怖袭击震慑得一片默然。这个亲军骑尉是老将军赵狄的幼子,也是平原君最为器重的族侄,其所以未入军为将而做了亲军骑尉,实是平原君为了历练这个王族英才。骑士们都知道,他们的骑尉来日必是赵军大将。如今突然遭此横祸,一时便是愣怔不知所措。正在此时,却有沉雷隐隐,风雪之中隐约可见黑色马队从离石要塞方向遍地压来,前行两骑也不见了踪迹。突然之间斥候哨骑一声惊呼:“蒙字大旗秦军铁骑到了”
平原君已经醒转,一挥手惨然笑了:“回军。”
秦军铁骑也不追赶,听任红色马队隆隆东去。马队到得晋阳郊野已经是次日清晨,正要进城歇息休整,平原君却突然下马指着几具尸体下令:“打开他等面具。”几名骑士下马将几具尸体的青铜面具撬开,连同平原君在内所有人都惊得轻轻“呵”了一声,情不自禁地倒退了一步几具尸体的大脸自双眼以下全部挤成了一团,晨曦之下分外的狰狞可怖
“自毁其容”一个骑士惊叫了一声。
“所有尸体面具全都打开。”平原君冰冷漠然地伫立着。
散落雪原与赵军骑士尸体交错纠缠的尸体被一具具剥离拖来,又一具具打开了面具。晋阳城外河谷共三十三具尸体,当面具一张一张被打开,狰狞可怖而又无法辨认的肉团脸便一张一张显露出来,骑士们不禁连连呕吐。
平原君冷峻苍老的脸上涌出了两行泪水,大袖一拭回身低声吩咐道:“晓谕晋阳令,全数收拾沿途尸体,两相剥离,面具尸体送离石秦军大营。”说罢踽踽独行,径自步履蹒跚地绕着尸体唏嘘感慨不能自已。人怀必死之心,此等侠士举世无匹矣能使百余侠士舍生取义者,诚大英雄也赵胜门客三千,然有几人当得烈士吕不韦呵吕不韦,不想你一介商旅竟有如此结交死士之能,而老夫却懵懂不得知,呜呼此情何伤矣人何以堪
吕不韦蓦然睁开双眼,看见的是一副宽阔黝黑连鬓大胡须的脸膛。
“荆云荆云何在”一声惊呼吕不韦便坐了起来却又软瘫在了军榻。
“吕公,我是前将军蒙武。”军榻边的大胡须俯身低声道,“公子已经醒来,正在用饭,吕公也当喝得一盆羊汤暖和振作些许,医士还要换药疗伤。你已经昏睡两天两夜了。”吕不韦却又挣扎坐起:“将军,我,我要见荆云”蒙武默然片刻向左右一挥手:“抬吕公出帐。”两边军士抬起军榻蒙武护持着便出了大帐。
暴风雪已经过去,暮色残阳照得一片银白世界。军榻周围的所有人都沉默着,脚下咯吱咯吱的踩雪声特别刺耳。行得半里许,来到军营内的一片避风洼地,蒙武俯身扶起吕不韦,手臂一指喉头咕的一声大响便背过了身去。吕不韦猛然跳下军榻,踉踉跄跄一阵扑跌,便骤然无声地倒在厚厚的雪窝之中老医士一阵忙乱,面色苍白如雪的吕不韦终于终于长长地吼出一声:“荆云吕不韦何忍独生也”捶胸顿足放声痛哭,又跌跌撞撞地爬进了洼地白雪皑皑的山坳里整齐摆放着十排麻布遮盖的尸体,一座丈余高的无字黑碑巍然矗立,四周山坡密匝匝站满了黑松林一般的秦军骑士。没有蒙武军令,没有官佐相呼,自尸体运来,三千骑士已经自发地在这里守侯了一天一夜。军旗猎猎,战马悲鸣,山谷中死一般的沉寂。
吕不韦颤抖着双手揭开了头前第一幅麻布,便大嚎一声扑到了冷冰冰的尸体身上良久醒来,吕不韦披散着长发挥舞着棉袍大袖竟是一声震动山谷的呼啸呜呼烈士死难兮,我心沦丧,长歌当哭兮,大义何殇,荆云等我一头便撞上了那方黑色墓碑
三日之后吕不韦再次醒来时,已经是身在离石要塞了。当嬴异第一次人小心翼翼的来探望他时,竟惊得大叫一声跌倒在地斜倚军榻的吕不韦苍白瘦削形同骷髅,一头白发散乱在肩两眼只直勾勾盯着虚空一脸茫然嬴异人费力爬出帐外又爬进蒙武大帐,只说得一句:“快邯郸毛公”便哽得昏了过去。当夜,两骑斥候飞往邯郸,蒙武铁骑也秘密拔营兼程南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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