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三辕各辙 第一节 少年奇才 不意遇合第(2/2)页
只小舟在渭水南岸的芦苇湾中见到了王子嬴政。两人一见如故,在飘荡的小舟上饮着老秦酒咥着酱肉干锅盔,直说到夕阳枕山还是意犹未尽。蒙恬说了他听到的种种传闻,末了慨然道:“政兄撂开不必纠缠这太子之位,你我结伴同游天下,做个俞伯牙锺子期高山流水,岂不妙哉”嬴政却拍着船帮笑骂一句:“太子个鸟我是想做事兄弟只说,大事若是可为,你果真愿意做高山流水”蒙恬便道:“所谓做事,无非功业一途秦国将相多有,少得你我两人么”嬴政目光炯炯道:“兄弟所言,原是将流言看得重了。若是储君可为,兄弟又当如何”蒙恬拍掌笑道:“政兄果真做得储君,自然是大事可为,不做高山流水也罢”嬴政肃然道:“好回庄说话,晚来还有一人”“是那个蒙面少卒么”蒙恬突然脱口而出。“兄弟神异也”嬴政哈哈大笑,与蒙恬两桨同出,片刻便到了岸边。
月上南山,一精干舍人领着一个英挺人物来了。舍人是王绾,英挺人物果然是那个蒙面少卒。不等王绾介绍,蒙恬便跳了起来:“我知道这位大哥是王翦,秦军后起之秀”嬴政王绾一齐大笑,敦厚的王翦倒是局促得无所适从了。谁料三碗酒一过,海阔天空之际便见了这位年轻将军的英雄本色,话语简约却是句句切中要害,大非寻常赳赳武士可比。同是评判大势,熟知权臣纠葛的蒙恬实在是心中无底。王翦却是沉稳异常:“朝野流言虽多,然终抵不得真才二字。大势所趋,秦国储君非王子莫属也”蒙恬见王翦说得笃定,便笑问一句:“王子果为储君,当如何作为”王翦一字一顿道:“但为储君,讷言敏行,勤学多思,以不变应万变。”
“若继大位又当如何”蒙恬又紧追一句。
王翦依旧沉稳道:“大位在时势。时不同,势不同,方略不同。”
“三年内即位如何”
“主少国疑,惟结权臣以度艰危。”
“十年之后即位如何”
“遥遥之期,非此时所能谋也。”
蒙恬记得很清楚,凝神倾听的王子嬴政起身离座对着王翦拜倒:“将军乃我师也嬴政谨受教”慌得王翦连忙拜倒相扶:“在下只年长几岁,多了一份常人之心,何敢当王子如此大礼也”嬴政又肃然扶住了王翦道:“将军雄正就实,不务虚妄,嬴政自当以师礼事之,将军何愧之有哉”蒙恬过来扶住两人胳膊道:“王翦大哥先莫推辞,只说说目下我等该做何事若是对了我也拜师”嬴政不禁点头笑了:“好将军便说,再收一个学生也”
“岂敢岂敢”王翦一做俗礼便老成敦厚如农夫,一说正事便犀利稳健如名士,直是两人倏忽变换。顽皮的蒙恬直揉着眼睛一惊一乍:“也名士又变村夫莫变莫变,眼花甚也”举座哈哈大笑,王翦竟一时窘得张红了脸膛,仰头大饮了一碗老秦酒这才思忖道:“要说目下,倒是真有一事当做。”
“何事”嬴政蒙恬异口同声。
“搜求王佐之才”王翦慨然拍案,“大事须得远图。以秦国朝野之势,王子成为储君只在迟早之间秦王破例考校少年王子以为太子人选,此间定有若干变数。变数之一,便是王子或可不期立储,甚或可不期即位”举座骤然屏住了气息,王翦粗重地喘息了一声,“不期之期一朝来临,王佐之才便成急务也”
“方才不是说惟结权臣以度艰危么”蒙恬噗地笑了。
“艰危之后又当如何”王翦没有丝毫笑意。
“蒙恬心服,只要赖师账也”嬴政淡淡一笑倏忽正色,“将军之言深合我心。我不居王城,原本想得便是结交由人也。若非考校之事来得突兀,我原本是要游历天下三年的只是天下茫茫,大才却到何处寻访”
“王子但有此心可也”王翦慨然拍案,“鼓荡之世自有风云雄杰大才不在寻访,在遇合也但有求才之心,终有不期遇合”
“说得好”蒙恬拍掌笑叫一声又倏地压低了声音,“此事惟我做得。王子离不开咸阳。王翦大哥离不开军营。只我悠哉无事,可是我去找大名鼎鼎纵横天下之士,此人与各大学派均有关联,定然能为寻求大才指点路径如何”
嬴政思忖片刻恍然道:“大名鼎鼎纵横天下鲁仲连”
“然也”
“你却如何识得鲁仲连”王翦惊讶了。
“天机不可预泄也”蒙恬不无得意地笑了。
就这样,蒙恬在去年立冬时分上路了。众所周知的理由是,齐人清明节气比秦国早,蒙恬代齐氏回归故土祭祖便要在先年冬天出发。就实说,蒙恬在来春清明时节也确实在齐国祭拜了祖先坟茔,只是祭祖之后便悄然去了东海之滨。在故越国的一群小岛中,蒙恬终于找到了隐居多年的鲁仲连。蒙恬便拿出了一支三寸宽的独简。鲁仲连端详一番便是哈哈大笑:“天意也二十年前一喏竟应在了今日小子好气运,老夫认了”蒙恬记得清楚,当鲁仲连领着他登上岛中孤峰时,山顶女子的歌声美得使他陶醉了:“齐子归来兮,报我以琼瑶。鱼猎耕稼兮,雨打蓬茅。天下乐土兮,惟我孤岛。”那白发苍苍的鲁仲连竟也对着大海长吼一声快乐得高唱起来:“山高水遥,我心陶陶。家国何在,天外孤岛”随着歌声,草木婆娑的山道上隐约现出一个布衣长发纤细窈窕红润丰满的女子,背上一只小竹篓,手中一柄小弯锄,时而挖得几株草药丢到背篓之中,质朴得毫无雕饰,美得却如天上佳人那时,少年蒙恬第一次在女子面前怦然心动了
小岛山根处是鲁仲连与小越女的家。一排茅草木屋,一片圆木围起来的庭院。院中一只正在打造的独木舟,还有大片正在编织的鱼网。庭院当中却是一个永远都在冒烟随时都可点燃的大大的火坑,坑中高高支着一个烧烤的吊架,浑然便是远古部族的渔猎营地。便在那座渔猎小院里,碧蓝的夜空挂着澄澈的月亮,鲁仲连燃起了篝火,吊起了硕大的陶罐,打开了一只半人高的陶瓮。小越女从吊架上取下陶罐,用一只长把木勺从罐中盛出小鱼笑吟吟盛进了蒙恬面前的陶盆,“晓得无小海鱼用山菜山鸡一炖,再配岛山草药,清香开胃滋养元神祛湿降燥,小兄弟放开吃了。”亲切慈和得娘亲一般,蒙恬的心又一次簌簌颤栗了。
便是那个夜晚,蒙恬第一次体味了飘飘然的醉意,陪着鲁仲连一碗又一碗的干,心下竟舒展得要飞起来一般。少年的心感动不已,便说了要拜鲁仲连为师修习纵横术隐居海岛鲁仲连哈哈大笑说,小子醉也纵横隐居,一矛一盾小子矛乎盾乎蒙恬赳赳高声,先矛后盾,譬如老师小越女不禁大是赞叹,小兄弟聪慧过人,真当今千里驹也鲁仲连哈哈大笑眼眶溢满了泪水,老骥又见千里驹,老夫何幸哉只可惜老夫不能使千里驹驰骋天下也蒙恬赳赳相问。鲁仲连一阵感喟,说得一句话至今还震撼着蒙恬。鲁仲连说,而今天下时势不同,一强独大而六国沉沦,此时习纵横家之术犹刻舟求剑也
“前辈之见,而今当习何学”
“惟荀子之学,堪当今日天下也”
“人言荀子步儒家后尘,前辈何有此论”
“笑谈笑谈”鲁仲连连连摇着白头,“老夫一生笑傲天下,未曾服膺一人只这老荀子,老夫今日却要说得一句:当其学生,老夫犹不够格也”
在海岛盘桓的日子里,鲁仲连每每说起荀子便是不胜感慨:“老夫当年在稷下学宫识得荀子,五十年未断交谊矣若非老夫逃避诸侯,只怕也与老荀子凑到苍山去也”蒙恬问荀子治学之风,鲁仲连只沉吟着说得几句:荀子学究天人,贯通古今,有儒家之根基,有法家之锐气,有墨家之爱心,有道家之超越;然又非难诸子,卓然自成一家,堪称当今天下学派之颠峰也蒙恬却总是有些不以为然:“荀子学问果如先生所言,如何屈做一个小小县令”鲁仲连良久默然,末了一声叹息:“造物之奥秘,生人之艰辛,非你我所能穷尽也古往今来,治学巨子皆难见容于仕途。孔子颠沛流离,孟子漂泊终生,老子西出流沙,庄子隐迹山野。他们都曾做官,老子做过周室史官,孔子做过鲁国司寇,孟子做过稷下客卿,庄子做过漆园小吏。无论大小,皆一个辞字了结。此章也至于荀子,为何要做一个小小县令,老夫岂能说得清楚”
一个月后,蒙恬依依不舍地离开了那座海岛,离开了那对永远教人铭刻在心的天生佳偶,离开了那几乎要将他征服融化的梦幻生涯,跋山涉水地寻觅到了楚国兰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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