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三辕各辙 第四节 吕不韦终于立定了长远方略第(2/2)页
“务之所向教化的努力方向,存战而已矣只能是强化人民战心”从而达到“富贵之门出于战富贵门庭只能通过战功获得,精壮者务于战精壮男子只求上战场,老弱者务于守老弱者只求守御家园,死者不悔战死不后悔,生者务劝生还则激励国人求战,阖棺而后止直到躺进棺材为止民闻战而相贺,起居饮食歌谣者,无非战也”为达到如此贯彻举国上下的求战风习,对一切涉及文华风尚而有可能涣散战心的士人,诸如“博闻、辩慧、信廉、礼乐、修行、群党、任誉以出力保护他人为誉的任侠、清浊”之士,秦法皆做了严厉限制:“不可以富贵不能获富贵地位,不可以评判不能评论国事,不可独立私议以陈其上不能私下议论,也不能将私议结论呈报官府”如此法度之下,一切文华之举都被视为浮华惑民,自然要严厉禁止。孝公商君之后百余年,山东士人虽不断流入秦国,山东商旅更是大举入秦,然秦国都有法度限制:士子入秦只能以官府吏员为正途,不能兴办私学培育言论;商旅入秦,只能在专为外商兴建的咸阳尚商坊经营,不能进入老秦人的国人区,更不能与老秦人混居。也就是说,商鞅法治非但禁止老秦本土的一切风华之举,而且也着意防范六国浮华风习对秦人的浸淫惟其如此,直到秦昭王之世,秦国已经拓展为五个方千里的大国,然诸般文明风华依然颇见萧疏,天下文明盛事一件也没有在秦国发生。
相反,山东六国却是文明大兴风华昌盛,一片蓬勃生机。
首先是国人言论自由。其时之山东六国,诽谤之风大开,议政蔚为时尚。诽谤者,议论是非指责过失也。从远处说,尧舜为部落邦国首领之时,华夏各部族便有“谤木”与“谏鼓”制度。谤木者,凡是道口皆立高大木牌,供路人或写或画,对国事做诸般抨击建言;谏鼓者,殿堂官府门口皆立大鼓,举凡官员国人有话要对天子官员说,便可击鼓求见,天子官员闻鼓得出,不得拒绝。这便是“路有诽谤木,朝有敢谏鼓”的古老传统。夏商周三代,此等传统虽日渐式微,但仍保留着浓厚的遗风,除了奴隶阶层,国人言论从来没有受到过大的禁锢。春秋战国之世,奴隶随着变法潮流而解放,士人随着变法潮流而兴起,民智渐开,国人言论之风再度大起。于是乎礼崩乐坏瓦釜雷鸣天下汹汹,中原大国的庶民议政之风成为左右各国政局的强大势力,遂有“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的庙堂训诫。此等世情直接催生了士人阶层的论战风尚,民众心声通过士人阶层的过滤与再度创造,逐渐演变为各种各样的治国主张、治学之道、治事之学,此所谓诸子百家也。于是乎天下言论更见深彻,诽谤论战蔚然成风,其势之盛一时成空前绝后之奇观
其次是私学大兴。诸子百家出,议政议国立学立言,煌煌大著汹汹言论不绝于世,淙淙聚成了汪洋恣肆的华夏文明,纷纷造就了光芒璀璨的一天群星治学但成一说,士子便成一家。其时除法儒墨道四大显学之外,兵家、名家、易家、阴阳家、计然家、农家、医家、水家、方术家、堪舆家、营国家建城术、工家、乐家等等等等数不胜数举凡立言成家者,皆有门生追随,师生便自谋生计周游天下,弘扬自家学说,流播天下学问,为民生奔走呼号,为邦国针砭时弊,为自家寻觅出路,移风易俗大开民智,责己责人多方救世,堪称华夏文明史上最灿烂的一页
三是大规模官学横空出世。战国之世,七大战国皆有官学。秦国官学之规模,自然远远不若山东六国。而山东六国之官学,则以汇聚天下名士的齐国稷下学宫为代表。自齐威王后期兴办稷下学宫,至齐湣王学宫衰落,历经威王、宣王、襄王、湣王四代近百年,稷下学宫始终是天下学问之驱动明渊薮。其间根本,便是齐国始终没有将稷下学宫作为官吏来源,而是真正的养士兴学培植士风,大兴论辩学风,使学宫士子在衣食无忧的闲适之中相互砥砺,积细流以成河海,由是成就了后世所有王朝无法企及的文明奇迹
四是文华名臣大兴养士之风,生成中国历史上独有的“门客”高峰。门客者,私门之士也。春秋之世,士人始成,都是从天下各阶层游离过滤出来的能才精英,尤以平民士人为主流,此所谓布衣之士也。布衣之士多出寒门,以其能才寻觅出路,难免鱼龙混杂甚或多有各国逃犯与鸡鸣狗盗之徒,其第一要务自然便是生计衣食。于是,投靠豪门或求伸展或避追捕,便成了布衣之士的重要出路之一。而贵胄权臣为培植私家势力,也很是需要此等身有能才而又忠实效命于私门的士人。于是,以召贤为名的养士之风便不期然兴起,门客现象随即风靡天下,在战国之世达成高峰。除了秦国权臣,山东六国的权臣贵胄几乎是人人皆有门客。多少权贵门客盈缩,多少门客朝夕成名,此间故事实在不胜记数也而门客数以千计者,则当数战国四大公子信陵君魏无忌、孟尝君田文、平原君赵胜、春申君黄歇。此四人先后在本国成为一时权臣,又同时襄助苏秦发动第一次合纵抗秦,之后更成为合纵主导人物,名满天下权倾一国,所养门客缩则三两千,盈则五七千,几成一旅之众,私家势力之盛令人咋舌
有此四端,山东之朝野风习自然大异于秦国。
其时,山东风习之最鲜明处是商风浓郁崇尚浮华,而秦国民风却是重农重战简约质木。诸多为当时名士所指责的糜烂世风,都源于山东六国弥漫朝野深植国人的商业营生。从根源上说,自春秋商旅大起,历经四百余年,中原各国的商人商业之盛已成空前高峰。各大都邑商市繁盛,官市民市皆成气候。临淄之齐市、大梁之魏市领风气之先,交易之盛几无任何禁忌。陈城之楚市、新郑之韩市、邯郸之赵市、蓟城之燕市,虽先后曾有盈缩,然也不乏浮华繁盛之风。若再加上曾经闪烁流风的宋市、卫市、鲁市、吴市、越市、草原胡市等,说商风弥漫天下亦不为过。是时也,人无论穷富,官无论大小,尽皆千方百计钻营商道以富家。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诚如是也历史地说,战国商风之盛,其后两千余年直到中国进入近代之前,始终无法望其项背。
此等浓烈商风之下,珠宝、娱乐、博彩、赛马、娼优、珍奇器物、珍禽异兽、奴隶交易、贵胄酒店诸般奢靡行业大起,浮华衣食崇尚器物积为风习,高台广池豪阔营造流行官场,侈糜之风弥漫朝野,一时大开亘古之先河。其间根本处,在于寻常庶民大肆卷入商道,居住在都邑城堡的“国人”尤其孜孜于商事,不惜出奇致富。史记货殖列传非但历数了春秋战国的赫赫大商,且罗列了寻常庶民以商致富的“奇胜”之道:“夫纤啬筋力,治生之正道也。而富者必用奇胜。”所谓奇胜之法,便是富人不屑为之的卑贱商路。货殖列传列举了当时专执贱业而致富的“奇胜”之业之人:掘墓本奸事,田叔借以起家;博戏为恶业,桓发操其致富;串街叫卖行贾乃贱行,雍乐成却做到了富饶之家;贩卖脂膏是屈辱营生,雍伯却累积了千金;卖浆为小业,张氏却富至千万;替人磨刀洒削本是薄技,郅氏却至鼎食之家;马医药方浅陋,寻常医家不屑为之,张里却大富起来末了司马迁感慨万端:“由是观之,富无经业,则货无常主,能者辐辏,不肖者瓦解。千金之家比一都之君,巨万者乃与王同乐岂所谓素封者邪非也”也就是说,致富无恒常之业,财货无恒常之主,能者聚集财富,平庸者崩溃产业;千金之家的富贵堪比都邑高官,万金之主的享乐可比诸侯国王,简直就是没有正式封号素封的王者贵胄难道不是么
人皆求商,邦国风习自然无敦厚可言。
后世史书对各地风俗虽都有详略不同之记载,然对战国风习的分国概括描述,仍当以史记与汉书最为贴近翔实。诸位看官且来看看前述文献对各国民风民俗的描述:
纵横家苏秦描述齐国云:“临淄甚富而实,其民无不吹竽、鼓瑟、击筑、弹琴、斗鸡、走狗、六博、蹋鞠者。临淄之途,车毂击,人肩摩,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成雨;家殷人足,志高气扬”史记货殖列传的描述则是:“齐带山海,膏壤千里,人民多文彩,好贾趋利齐人宽缓阔达,贪粗好勇。足智好议论,地重难动摇。怯于众斗,勇于持刺,故多劫人者,大国之风也。其中具聚五民游子乐其俗不复归,故有五方之民也”汉书地理志则描述云:“齐俗多靡侈,织作冰纨绮绣纯丽之物,号为冠带衣履天下。”
楚国风俗之描述云:“通鱼盐之货,其民多贾。其俗剽轻,易发怒,寡于积聚很少有人积累财货。南楚多竹木金铁,民好辞,巧说少信,与江南大同俗妇人尊贵,好祭祀,用史巫,故其俗巫鬼。”
赵国风俗之描述云:“地薄人众,丈夫相聚游戏,悲歌慷慨,多美物,为倡优;女子则鼓鸣瑟砧屣,游媚富贵,入后宫,遍诸侯。代地人民不事农商,矜懻忮强直刚愎,好气,任侠为奸。邯郸土广俗杂,大率精急,高气势,轻为奸矜夸功名,报仇过直,嫁娶送死奢靡。”
燕国风习之描述云:“地广民稀,其俗愚悍少虑,轻薄无威,亦有所长,敢于急人;宾客相过,以妇带宿,嫁娶之夕,男女无别,反以为荣。”
韩国风习之描述云:“其俗夸奢,尚气力,好商贾渔猎,好争讼分异俗杂好事,业多贾,任侠。”
魏国风习之描述云:“有盐铁之饶,民喜为商贾,不好仕宦俗刚强,多豪桀侵夺,薄恩礼,好生分父母在而昆弟不同财产。”当时有名士吴札赞颂魏风曰:“美哉沨沨乎”沨沨者,华贵明之盛。
洛阳周人之风习描述云:“周人之失,巧伪取利,贵才贱义,高富下贫,喜为商贾,不好仕宦东贾齐、鲁,南贾梁、楚。”
秦国风俗之描述则云:“其民好稼穑,殖五谷,地重,重为邪不敢为奸邪民务本业,修习战备,高上气力,以才力为官,名将多出焉民俗质木,不耻寇盗汉兴,立都长安,五方杂处,风俗不纯,易为盗贼,常为天下剧嫁娶尤崇侈糜,送死过度。”显然,战国秦风与后世秦风是有很大差异的。
如此活生生风俗画,赫然可见天下民风之一斑
谚云:“政久成俗。”民风酿政道,政道生民风,自古皆然。秦国民风以商鞅变法为分水岭而为之大变,此乃政道生民风之典型也。山东民风之所以截然不同,直接原由亦在政道。这个政道,便是源远流长的崇商之道。秦国重农而山东崇商,植业根基之不同,终致民风大相径庭。就实而论,非秦人天生恶商,亦非六国之民天生崇商。其所以有如此差别,根本原因在两种治国之道的激励督导不同,更深远处则在两种治国理念之差别。
商鞅治国理念已经说过,再来看看山东治国理念。
仅说商风最浓的齐国。春秋之世,齐立国的第一任国君姜尚,便开了与周道不同的治国之道:“太公望封于营丘,地泻卤,人民寡。于是太公劝其女功,极技巧,通鱼盐通工商之业,因其俗,简其礼,而人民多归齐。”前汉书则云:“初太公姜尚治齐,修道术、尊贤智、赏有功、故至今其士多好经术、矜功名不出来做实事;其失缺点是夸奢朋党,言与行谬,虚诈不情,急之则离散遇到急难便四散,缓之则放纵寻常时日则放纵享受。”两则记载,前者说齐国开首便以激励劝通商、简化礼制吸引人民,后者说齐国开首便放纵士风。两者相互浸润,国风始得放纵。
后来,管仲开新政变革之先河,对民众经商之风更有明确立论,他说:“饮食者也,侈乐者也,民之所愿也。尚简约,所以使民贫也;美垄墓兴建豪华的田宅坟墓,所以文明也;巨棺椁,所以起木工也;多衣衾,所以起女工也。犹不尽,故有此,浮也。富者靡之,贫者为之作此相食,然后民相利。”
姜尚之道,管子之论,实际上一直是山东六国的立民之道与治国理念,战国之世依然被奉为圭臬。有此理念,商风大起民风奢华,遂成传统衍生的必然。到了战国之世,纵然是震撼最大的魏国李悝变法,也依然将壮大商旅利用商道作为基本国策。李悝保障不伤农事的法令不是限制商人,而是以商市手段调节谷价。稍后的魏国丞相白圭,更是以天下大商之身入仕,动辄便以经商之道论述治国,以治国之道论述经商,直将商道政道融为一体。与商鞅以重农而保障激励农战的秦法相比,这显然是另一种更具深远意义的治国理念。假如六国能法商并重,对变法能如崇商那般持之以恒,历史也许会是另一番面目。
尽管六国民风多受指责,然却依然是文明风华之渊薮。
吕不韦要做得,便是在秦国大开文明之风,使秦国文明与山东六国比肩而立,也使自己心中的化秦方略得以成就。而这第一步之力所能及者,便是兴办私学、广召门客,依靠大量进入自己门下的治学士人酿成文明大势,进而著书立说,渐渐诱导朝野之风。吕不韦很清楚,在秦国要使官府做此事,必然难免一场庙堂论争,操持不好便会引起举国震荡目下惟一的可行之策,便是借自己权倾朝野的势力,以私家之道行事,纵有朝野非议,最多也是私下指责自己歆慕虚名而已,决然不会使国人生乱;只要秦国不乱,自己便可从容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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