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雍城之乱 第三节 雍也不雍 胡憯莫惩第(2/2)页
“信口开河”
“小高子还没顾上禀报,说完君上再骂不迟。”
原来,蒙恬离开咸阳后便没有了消息。接嫪毐“诏书”后嬴政顿时着急,立即派出赵高星夜秘密北上寻觅。前日,突然接到蒙恬秘密传书,说他与赵高已经南下,尽知咸阳情势,约定在郿县会面。嬴政原先料定蒙恬北上必是筹划兵事,然蒙恬毕竟是受蒙骜临终密嘱所为,蒙骜未对嬴政说,蒙恬也未说,嬴政自然也不便多问。对于一个没有权力的国王而言,嬴政深切明白,一切都是微妙而可变的,所谓君择臣臣亦择君也,如蒙恬这般同心同道者更不能有丝毫勉强。是以直至方才会面,嬴政也没有问起来龙去脉。而其中情形原由,已经是十清二楚。
蒙骜临终之际对长孙蒙恬说得是:“嫪毐粗鄙蠢物也何须大军应之大父交你两千牧马骑士,既不违法度,又缓急得济。至于调度是否得宜,便看你小子与秦王的才具了。”而后叮嘱得是,“奉我信物,阴山草原,找秦军马营。毋告秦王,小子当独担其责也。”蒙恬体察大父苦心:万一事有败绩,不要牵涉秦王。故此,蒙恬没有对秦王细说。及至到了阴山,找到秦军牧马营地,蒙恬这才明白了大父要给他牧马骑士的原委。
自赵国大败匈奴占领云中郡东部,秦军的战马来源便减少了许多。当年的武安君白起为了保障秦军战马源源不断,便派出了九原郡五千骑兵长驻阴山草原,一则营造自己的牧马营地,二则与匈奴部族做良马交易。这五千骑士不在军制,然一应后勤粮饷衣甲辎重仍然由秦军供应,实际上便是秦军的一支军商马队。由于通商,更由于时常与突然出现的匈奴飞骑较量,这座营地非但财货殷实,且兵强马壮能分能合,战力甚至在秦军主力铁骑之上。
蒙恬一出大父的一只剑形玉佩,已经须发灰白的牧马将军便哈哈大笑:“老夫孟广,上将军老部属,识得这玉剑佩也久闻公子大名,有事但说便是”蒙恬知是郿县孟西白三族老人,心下顿时塌实,然却也不敢贸然行事,只连日与孟广及几位千夫长盘桓痛饮,一件件朝野大事娓娓道来,听得久处偏远的孟广与千长们时而感慨时而唏嘘。说到粗鄙嫪毐以巨阳入宫一节,孟广当下拍案大笑:“呀无奇不有也不是大车轴那小子却是谁嫪毐个鸟问问这几位老兄弟,林胡族谁不知道这只恶物”蒙恬大奇,不禁问起了原由。
原来,当年阴山草原的林胡部族有个方士留下的儿子,人人戏呼其小方士。少年时,小方士那物事骤然神奇地变得粗大坚硬,终日顶得翻毛羊皮裤一个鼓鼓大包。一班顽劣少年欺侮戏弄小方士,便专一找他摔跤,小方士输了便要拿出物事教大家看稀奇。谁知这小方士毫不以为羞,非但赳赳拿出物事任少年们观瞻把玩,且教人找来一只废弃车轮,以物事做车轴呼呼转动车轮兜圈子奇闻传开,小方士得了个名号大车轴,成了阴山草原人人皆知的怪物。后来,这小方士经常在夜里摸进牧民帐篷恶奸女人,竟是无分老幼。牧民们大为愤怒,一口声要赶杀这个邪恶少年。正在此时,少年却神秘地永远地从草原上失踪了。
“公子说,不是他却是何人”孟广笑得不亦乐乎。
“错不了是大车轴”千夫长们异口同声。
“天作孽辱我秦人也”蒙恬一声叹息,便将嫪毐入宫后的种种恶行说了一遍。孟广将士们听得怒火中烧,嗷嗷叫着要赶到秦川割了这小子两只头蒙恬见已经无须再磨工夫,便径直说了来意,牧马将军孟广与五个千夫长竟是人人争先要随蒙恬南下。好容易一番劝说,这才商定了办法:全营地较武,遴选最精锐的两千骑士,人各两马,带足干肉马奶子兼程南下。诸般事体妥当,已经是过年了。正在此时,赵高风风火火寻来了
“君上,没事吧。”赵高顽皮地笑了。
“小子干得好没事。走。”
两人匆匆回到行营后帐,已经是四更时分了。嬴政摸黑卧榻,心下竟是起伏难平。蒙恬这边是没事了,可王翦那边还远不能说没事。能在此时直接向蓝田大营勘合兵符者,会是何人嫪毐后封之侯,虽掌国事,可决然不会有只有父王才能亲授的兵符。文信侯如何倒是有可能得父王亲授兵符。然则秦国法度有定,即或摄政权臣,也不能执掌兵符呵。再说,父王临终几次交代也从未提及如此。文信侯更是从来没有说过,实际看,文信侯也没有手握秘密兵符的迹象。如此说来,便只有太后这个实则已经不是母亲的母亲了否则还能有谁果然如此,王翦能违抗兵符调遣么不能无论有多少种理由,都不能那么,王翦能做甚举动呢惟一能做者,只有只有
“君上,五更已过,该梳洗了。”
“梳洗梳洗洗得光堂顶个鸟用”嬴政烦躁地爬起来扒拉开低声呼叫的赵高,拉起袍服便往身上乱裹。“不行不行”赵高笑叫着夺下嬴政手中袍服,“不梳洗也来得。君上只坐好,我来。”一边轻摁嬴政坐定,一边利落地梳发束发上衣安履,片刻间一切就绪,“君上,外帐案头早膳备齐。”嬴政再不说话,大步来到外帐便埋头咥了起来。
卯时一到,大号悠扬而起,秦王车驾又辚辚西行了。
雍城大郑宫一片喧嚣,全然不同于往日的嬉闹。
嫪毐最是亢奋,马不停蹄地东奔西走吆喝分派,虽气喘吁吁额头冒汗,显然却是乐此不疲。一年多来,嫪毐在太原封地、山阳封地、雍城、梁山四处走马灯般交叉来回,但做得一事便来给赵姬高声大气地嚷嚷一遍。自从与嫪毐生下了两个儿子,赵姬一门心思只在两个新儿子的秘密抚养上,醉心地沉溺在庭院卧榻间恍如平民般的小女人日子里,日每亲自督察一班侍女乳娘,一应外事不闻不问,对嫪毐经常离开自己也不太在意了。然则只要嫪毐回到雍城,便必得日夜大肆折腾。每每在赵姬软瘫得烂泥一般时,嫪毐这才兴致勃勃地嚷嚷诉说他的赫赫劳绩。听着听着,已经渐渐变得粗俗的赵姬便忍不住狠狠点戳着嫪毐额头骂将起来:“生猪也除了整治女人还能做甚有那般做事么呼啦啦鸡飞狗跳,闹哄哄满城风雨老娘没吃过猪肉见过猪哼哼,哪个图大事者如你这般生憨还教儿子做秦王,做你个鸟”偏这嫪毐一挨骂更是舒坦,拍打着赵姬也是一番回骂:“母狗贱货知道个甚老子做事,胡刀猛砍,凭得个劲头,忒多花花肠子顶个鸟用”说罢揪住赵姬的一头长发,又拧住那雪白笔挺的鼻头,便是一番呱呱笑叫:“母狗听着老子只要有权有钱,自有能人替老子做事秦王算个鸟老子儿子不做秦王,做天子做三皇五帝”气得赵姬想对骂又没了气力,只好淌着泪水一声叹息,竟是无可奈何了。
粗鄙归粗鄙,对人对事,嫪毐却是有一套自己的办法。对赵姬,嫪毐是心无旁骛,只死死守定这一个盛年美人儿尽兴折腾,从不吃得碗里瞅得锅里去鼓捣那些日夜随侍个个娇艳的侍女。即或赵姬月事期间实在不堪支应,嫪毐宁可睡在赵姬榻下鼾声如雷,也决不独宿猎艳。常常是赵姬夜半醒来骂一声:“生憨”心下便是良久感慨此子虽粗虽俗,然对我专一若此,天下何有第二也赵姬年已半老,能得消受如此青壮奇男子,夫复何求矣年余之后,嫪毐月月如此死守,赵姬便横下心打破了月红禁忌,任嫪毐随时胡天胡地了。
对于政事,嫪毐也有自己的独特法程。用门客们的话说便是八个字:重金团人,某人成事。先说结人。无论内侍侍女,还是官署吏员,只要投奔嫪毐门下,俸金立比国府猛涨十倍,尚不计随时可能乘兴掷来的种种赏赐;山东士子投奔,则一律比吕不韦门客高三倍年金,且人各一座庭院一辆轺车一名童仆,若有稍微象样的名士,更以郡守礼遇待之。长信侯门客仆从衣食之丰礼遇之隆,非但使秦人惊讶,纵是对官场奢靡司空见惯的山东士子们也为之乍舌
如此铺排招揽,也确实引来不少秦国官吏或明或暗地投奔到嫪毐门下,或成嫪毐侯府属吏,或暗中为嫪毐效力。其武大员:首位是内史嬴肆。这内史非同小可。战国时秦国关中腹地不设郡,内史便是统辖咸阳与整个秦川的民治大臣,历来是非王族不任。这个嬴肆素以王族枢要大臣自居,不满吕不韦倚重驷车庶长嬴贲,在嫪毐亲信门客游说许以未来丞相之下,便投奔了嫪毐。其次便是卫尉林胡竭、左弋东胡竭。这两人都是胡族将领,卫尉执掌王城护卫军,左弋便是王城护卫军中的弓弩营将官。还有一个是执掌议论的中大夫令冷齐。此人极善钻营,嫪毐封侯称假父,立即主动来投,以清议无事为由,便留在了嫪毐门客院做了谋士头领。
说到办事,门客吏员们倍感自在。嫪毐粗通书文,于法度礼仪生疏如同路人,见公文诏书更是不胜其烦。嫪毐自有奇特办法设立“三坊”,办理一应公事。第一坊叫做文事坊,第二坊叫做武事坊,第三坊叫做谋事坊。文事坊以门客舍人魏统为坊令,处置全部公文,除了以太后、长信侯名义颁发的诏书、国书要嫪毐口授外,对所有官署公文的批示一律由门客吏员“揣摩酌定”。武事坊以东胡竭为坊将军,专司招揽教习各色武士。武士分为三营:胡人武士之弯刀营,中原武士之矛戈营,宫人武士之短兵营。前两营不消说得,只这宫人营天下罕见也。不管是咸阳带来的,还是雍城原有的,凡不是侍奉赵姬与嫪毐的内侍侍女,都得修习刀剑,被门客呼为“宫闱之内,甲胄三千”谋事坊以冷齐为坊令,专事探察朝局、出谋划策、代为运筹。嫪毐但皱眉头,冷齐的谋事坊便得立刻有谋略奉上,否则便得当众挨一顿粗无可粗的痛骂。而只要即时拿出方略,不管有用无用,嫪毐便会当即掷出谋士们喜出望外的豪阔之赏。如此一来,谋事坊的士子们只要思谋得三两个应对方略搁在心头,日子便是无比地舒心惬意,锦衣玉食跑马游猎聚酒博彩野合佳丽,俨然一群王孙公子。久而久之,非但将雍城、太原、山阳三城搅得鸡犬不宁,便是留守咸阳长信侯府邸的仆从门客,也是鲜衣怒马豪阔招摇,引得老秦人人人侧目。
挥金挥权皆如土,嫪毐成势便也不是匪夷所思了。
那年赵姬生得第一新子,重九斤五两,嫪毐大喜若狂。谋事坊立即呈上了一个惊人论断九五者,天子之数也,此子当为秦王嫪毐一阵呼喝,立即赏赐了整个谋事坊人各一名十三岁少女。也便在嫪毐手舞足蹈地将此预兆嚷嚷给赵姬时,才有了两人以私生儿取代嬴政的那番密谋。从此,嫪毐才真正地大权在握,也才真正地为“大业”忙碌起来。及至吕不韦上书请秦王加冠亲政,接着又是河鱼大上朝野沸沸扬扬。嫪毐第一次有了一丝心虚,便立即下令谋事坊:“立拿办法”冷齐们立呈一策:将计就计,借行冠礼攻杀秦王,扶“九五公子”即行称王嫪毐咬牙切齿地操着混杂口音拍案大嚷:“鸟中便杀秦王俺老子儿子做秦王下步咋整再拿办法”谋事坊一夜熬灯,冷齐便呈上了一套连环之法雍城行冠礼,蕲年宫做预谋,六万精兵攻杀嬴政,“九五公子”雍州称王,再一鼓作气进咸阳,长信侯与太后行成婚大典,进爵太上万世侯
嫪毐心花怒放,连呼天神爷不止,又嚷嚷下令:“谋事坊总筹决断,文武坊一力做事大功成就,龟孙子人人封侯”大郑宫一时鼎沸,连呼长信侯万岁,便立即铺排开了种种头绪。便在此时,嫪毐却断然下令:“任谁不得将大计说给太后否则老子生煮了他”冷齐谋们大为疑惑,说诸多关节必须太后出面,否则引咸阳生疑。嫪毐却是毛乎乎大手一挥:“疑教他疑老子怕甚太后要给我养儿子出甚面谷米也不出任事都是老子太后只管给老子生大崽”冷齐们便皱着眉头不敢再说话了。于是,便立即发出了嫪毐口授冷齐润饰的那卷两行诏书,也便开始了隐秘的兵马集结。
冷齐们谋划的六万精兵有五种来路:其一为县卒,也就是各县守护县城的步卒营。其二为卫卒,也就是卫尉部属的王城护卫军。其三是官骑,也就是国府各官署的护卫骑士。其四是西北戎翟部族的轻骑飞兵。其五便是嫪毐的武事坊三营。调兵之法也是四途:其一,以秦王印与太后印合发急诏,由内史嬴肆暗中协助,调集关中各县卒与各官署之官骑;其二,以太后之小兵符,密调卫尉的王城护卫军;其三,飞骑特使星夜奔赴陇西,召戎翟飞骑一月入关中;其四,武事坊三营立即从太原郡赶赴雍城。
开春时节,消息说各路兵马陆续上路。冷齐的谋事坊便拟定了起事方略与兵力部署:武事坊三营驻扎岐山三道溪谷,届时攻蕲年宫擒杀嬴政;卫卒、县卒、官骑统由林胡竭率领,驻扎渭水官道,截杀秦王护军与咸阳有可能派出的援军;戎翟飞骑驻扎陈仓要塞,防备嬴政突围,逃往老秦部族的根基之地秦城;咸阳长信侯府邸的卫卒与门客同时举兵,攻占丞相府擒杀吕不韦;山阳、太原的两处封地家兵同时攻占山阳城与太原城。
“哈哈四面开花,老瓮捉鳖”
粗疏的嫪毐这次却一口叫白了冷齐的部署,原因只在嫪毐多有奔波,对秦川西部地形了如指掌。雍城两山三水,大郑宫所在的雍城背靠雍山,后建的蕲年宫却在雍城外东北二十余里处,背靠岐山面对雍城,中间恰有雍水、中牢水南流入渭。武事坊三营事先行秘密驻扎进岐山三道溪谷,便是在东西两侧与背后三面包围了蕲年宫,惟独留下了南面的雍水;便是嬴政逃出蕲年宫过得雍水,又恰恰遇卫尉兵马堵在官道截杀。如此部署,也难怪嫪毐一眼便看作瓮中捉鳖了。
方得筹划妥当,咸阳丞相府派员传来国书,向太后长信侯禀报了秦王冠礼的行止日期及相关事宜。冷齐见没有提到秦王护卫军兵,心下顿时生疑。嫪毐却是呱呱大笑:“疑个鸟吕不韦一个商驴知道个鸟觉俺是盘好菜,盼着嬴政早死,与俺争天下商驴之谋,以为老子不知道,哼哼”列位看官,冷齐们也不清楚是嫪毐将商旅念作商驴,还是嫪毐心下以为商旅真是商驴,左右被嫪毐一顿粗口逗得捧腹大笑,一点疑云也就随风飘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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