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政飓风 第一节 歧路在前 本志各断第(1/2)页
月黑风高,一只乌篷快船离开咸阳逆流西上。
李斯接到吕不韦的快马密书,立即对郑国交代了几件河渠急务,便从泾水工地兼程赶回咸阳。暮色时分正到北门,李斯却被城门吏以“照身有疑,尚须核查”为由,带进了城门署公事问话。李斯一时又气又笑,却又无从分辩。这照身制是商鞅变法首创,一经在秦国实施,立时对查奸捕盗大见成效,山东六国纷纷仿效。百年下来,人凭照身通行便成了天下通制。所谓照身,是刻画人头、姓名并烙有官府印记的一方手掌大的实心竹板。本人若是官吏,照身还有各式特殊烙印,标明国别以及官爵高低。秦法有定:庶民照身无分国别,只要清晰可辨,一律如常放行;官身之人,除了邦交使节,则一定要是本国照身。李斯从楚国入秦,先是做吕不韦门客,并非官身,一时不需要另办秦国照身;后来匆忙做了河渠令,立即走马到任忙碌正事心无旁骛,却忘记了及时办理秦国新照身。加之李斯与郑国终日在山塬密林间踏勘奔波,腰间皮袋中的老照身被挤划摩擦得沟痕多多,实在是不太明晰了。照身不清而无法辨认,原本便不能通行,李斯又是秦国官服楚国照身,分明违法,却该如何分辩。说自己是秦国河渠令,忙于大事而疏忽了照身么官吏不办照身,本身便是过失,任何分辩都是越抹越黑。李斯对秦法极是熟悉,对秦吏执法之严更是多有体味,心知有过失之时绝不能狡口抗辩,否则,被罚十日城旦城旦,先秦至汉代通用刑罚之一。刑名取“旦清晨起行治城”之意,即自备衣食,清晨起来修筑城墙或服工程苦役。被罚者一般是修葺本地城池,为轻度违法之刑,岂不大大误事
“如何处置,但凭吩咐。”
在山岳般的城墙根的城门署石窟里,李斯只淡淡说得一句,甘愿认罚。不想,城门吏压根没公事问话,只将李斯撂在幽暗的石窟角落,拿着他的照身便不见了踪迹。李斯驰骋一日疲惫已极,未曾挺得片刻,便靠着冰冷的石墙鼾声大起了。不知几多辰光,李斯被人摇醒,睁眼一看,煌煌风灯之下竟是蒙恬那张生动快意的脸庞。
“李斯大哥,今夜兄弟借你。走”
一句话说罢,尚在愣怔之中的李斯被蒙恬背了起来,大步走出石窟,钻进了道边一辆篷布分外严实的辎车飞驰而去。一路辚辚车声,李斯已经完全清醒,却只做睡意蒙眬一言不发。已经是咸阳令兼领咸阳将军的蒙恬,以如此奇特的方式借自己,实在是蹊跷之极。蒙恬不说,李斯自然也不会问。可是,究竟所为何来李斯却不得不尽力揣摩。大约小半个时辰,辎车徐徐停稳,李斯依然蒙眬混沌的模样,听任蒙恬背了下车。
“李斯大哥,醒醒。”
“阿嚏”李斯先一个喷嚏,又伸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再揉了一阵眼睛,这才操着北楚口音惊讶地摇头大笑,“呀月黑风高,阴霾呛鼻,如此天气能吃酒么”
“这是西门坞,吃甚酒,上船再说。”
“终究咸阳令厉害,吃酒也大有周折。”
蒙恬又气又笑,压低了声音:“谁与你周折,上船你便知道”
“不说缘由,拉人上船,劫道么”
“非常之时,非常之法,大哥见谅。”
“好好好,终究三月师弟,劫不劫都是你了。”
淡淡一笑,李斯便跟着蒙恬向船坞西边走去。连日红霾,寻常船只都停止了夜航,每档泊位都密匝匝停满了舟船,点点风灯摇曳,偌大船坞扑朔迷离。走得片刻,便见船坞最西头的一档泊位孤零零停泊着一只黑篷快船,李斯心头蓦然一亮。这只船风灯不大,帆桅不高,老远看去,最是寻常不过的一只商旅快船而已,如何能在泊位如此紧缺之时独占一档在权贵层叠大商云集律法又极其严明的大咸阳,蒙恬一个咸阳令有如此神通
“李斯大哥,请。”
方到船桥,蒙恬恭敬地侧身虚手,将李斯让在了前面。
正在此时,船舱皮帘掀起,一个身着黑色斗篷挺拔伟岸的身躯迎面大步走来,到得船头站定,肃然一躬道:“嬴政恭候先生多时了。”李斯一时愣怔又立即恍然,也是深深一躬:“在下李斯,不敢当秦王大礼。”嬴政又侧身船头,恭敬地保持着躬身大礼道:“船桥狭窄,不便相扶,先生稳步。”对面李斯心头大热,当即深深一躬,方才大步上了船桥。一脚刚上船头,嬴政便双手扶住了李斯:“时势跌宕,埋没先生,嬴政多有愧疚。”
“”李斯喉头猛然哽咽了。
“先生请入舱说话。”嬴政恭敬地扶着拘谨的李斯进了船舱。
“撤去船桥,起航西上。”蒙恬一步上船,低声发令。
快船荡开,迅速消失在沉沉夜雾之中。船周六盏风灯映出粼粼波光,船上情形一目了然。船舱宽敞,厚毡铺地,三张大案不分尊卑席次按品字形摆开。嬴政一直将李斯扶入临窗大案坐定,这才在侧案前入座。一名年青清秀的内侍捧来了茶盅布好,又斟就热气蒸腾清香扑鼻的酽茶,一躬身轻步去了。嬴政指着年青内侍的背影笑道:“这是自小跟从我的一个内侍,小高子。再没外人。”
李斯不再拘谨,一拱手道:“斯忝为上宾,愿闻王教。”
嬴政笑着一摆手,示意李斯不要多礼,这才轻轻叩着面前一摞竹简道:“先生既是荀子高足,又为文信侯总纂吕氏春秋。嬴政学浅,今日相请,一则想听听先生对吕氏春秋如何阐发,二则想听听先生对师门学问如何评判。仓促间不知何以得见,故而使蒙恬出此下策。不周之处,尚请先生见谅。”
“礼随心诚。秦王无须介怀。”
“先生通达,嬴政欣慰之至矣”
简洁利落却又厚实得体的几句开场白,李斯已经掂量出,这个传闻纷纭的年青秦王绝非等闲才具。所发两问,看似闲适论学,实则意蕴重重,直指实际要害。你李斯既是荀子学生,如何却为别家学派做总纂是你李斯抛弃了师门之学另拜吕门,还是学无定见只要借权贵之力出人头地吕氏春秋公然悬赏求错,轰动朝野,你李斯身为总纂,却是如何评判此等问题虽意蕴深锐,然回旋余地却是极大。大礼相请,虚怀就教,说明此时尚寄厚望于你。若你李斯果然首鼠两端,如此一个秦王岂能不察更有难以揣摩者,秦王并未申明自己的评判,而只是要听听你李斯的评判,既是一种选择,也是一种冒险。也就是说,秦王目下要你评判学问,实际便是要你选择自己的为政立足点,若这个立足点与秦王之立足点重合,自然可能大展抱负,而如果与秦王内心之立足点背离,自然便是命蹇事乖。更实在地说,选择对了,未必壮志得遂;选择错了,却定然是一败涂地。然则,你若想将王者之心揣摩实在而后再定说辞,却是谈何容易秦王可能有定见,也可能当真没有定见而真想先听听有识之士如何说法。秦王初政,尚无一事表现出为政之道的大趋向,你却如何揣摩少许沉吟之际,李斯心下不禁一叹,莫怪师弟韩非写下说难,说君果然难矣尽管一时感慨良多,然李斯更明白一点:在此等明锐的王者面前虚言周旋,等于宣告自己永远完结。无论如何,只能凭自己的真实见解说话,至于结局,只能是天意了。
思忖一定,李斯搁下茶盅坦然道:“李斯入秦,得文信侯知遇之恩,故而不计学道轩轾,为文信侯代劳总纂事务。此乃李斯报答之心也,非关学派抉择。若就吕氏春秋本身而言,李斯以为:其书备采六百余年为政之成败得失,以王道统合诸家治国学说,以义兵、宽政为两大轴心,其宗旨在于缓和自商君以来之峻急秦法,使国法平和,民众富庶。以治学论之,吕氏春秋无疑煌煌一家。以治国论之,对秦国有益无害。”
“先生所谓煌煌一家,却是何家”
“非法,非墨,非儒,非道。亦法,亦墨,亦儒,亦道。可称杂家。”
“杂家先生论定文信侯自命”
“杂家之名,似有不敬,自非文信侯说法。”
“先生可知,文信侯如何论定自家学派”
“纲成君曾有一言:吕氏春秋,王道之学也。”
“文信侯自己,自己,如何认定”
“文信侯尝言:吕氏春秋便是吕氏春秋,无门无派。”
“自成一家。可是此意”
“言外之意,李斯向不揣摩。”
“本门师学,先生如何评判”嬴政立即转了话题。
“李斯为文信侯效力,非弃我师之学也。”李斯先一句话申明了学派立场,而后侃侃直下,“我师荀子之学,表儒而里法,既尊仁政,又崇法制。就治国而言,与老派法家有别,无疑属于当世新法家。与吕氏春秋相比,荀学之中法治尚为主干,为本体。吕氏春秋则以王道为主干,为本体,法治只是王道治器之一而已。此,两者之分水岭也。”
“荀学中法治尚为本体,却是何意”
“据实而论,荀学法治之说,仍渗有三分王道,一分儒政,有以王道仁政御法之意味。李悝、商君等老派正统法家,则唯法是从,法制至上。两相比较,李斯对我师荀学之评判,便是法制尚为本体。当与不当,一家之言也。”李斯谦逊地笑笑,适时打住了。
“何谓一家之言有人贬斥荀学”嬴政捕捉很细,饶有兴致。
“他家评判,无可厚非。”李斯从容道,“斯所谓一家之言,针对荀派之内争也。李斯有师弟韩非,非但以为荀学不是真法家,连李悝、商君也不是真法家,唯有韩非之学说,才是千古以来真正法家。是故,李斯之评判,荀派中一家之言也。”
“噢这个韩非,倒是气壮山河。”
“秦王若有兴致,韩非成书之日,李斯可足本呈上。”
“好看看这个千古真法家如何个真法”嬴政拍案大笑一阵,又回到了本题,“先生一番拆解,倒是剖析分明。然嬴政终有不解:仲父已将吕氏春秋足本送我,如何又以非常之法公诸于天下”
李斯一时默然,唯有舱外风声流水声清晰可闻。嬴政也不说话,只在幽幽微光中专注地盯着李斯。沉吟片刻,李斯断然开口:“文信侯此举之意,在于以吕氏春秋诱导民心。民心同,则王顾忌,必行宽政于民,亦可稳固秦法。如此而已,岂有他哉”
“秦法不得民心”
又是片刻默然,李斯又断然开口:“秦法固得民心。然则,庶民对秦法,敬而畏之。对宽政缓刑,则亲而和之。此乃实情,孰能不见敬畏与亲和,孰选孰弃王自当断。”
“敢问先生,据何而断”
“据秦王之志而断,据治国之图而断。”
“先生教我。”嬴政霍然起身,肃然一躬。
李斯粗重地喘息了一声,也起身一拱手,正色道:“秦王之志,若在强兵息争,一统天下,则商君法制胜于吕氏春秋。秦王之志,若在做诸侯盟主,与六国共处天下,则吕氏春秋胜于商君法制。此为两图,李斯无从评判高下。”
“先生一言,扫我阴霾也”骤然之间,嬴政哈哈大笑快意之极,转身高声吩咐,“小高子,掌灯上酒蒙恬进来,我等与先生浮一大白”
河风萧萧,长桨摇摇,六盏风灯在漫天雾霾中直如萤火。这萤火悠悠然逆流西上,漫无目标地从沣京谷漂进漂出,又一路漂向秦川西部。直到两岸鸡鸣狗吠曙色蒙蒙,萤火快船才顺流直下回到了咸阳。
灯明火暖的厅堂,吕不韦听完了蔡泽叙说,沉吟不语了。
蔡泽已经有了酒意,一头白发满面红光地呷呷笑着:“文信侯怪亦哉书不成你忧,书成你亦忧,莫非要做忧天杞人不成老夫明告,今日咸阳南门那轰轰然殷切民心,是人便得灼化吕氏春秋一鸣惊天下,壮哉壮哉”吕不韦却没有半点儿激昂亢奋,只把着酒爵盯着蔡泽,一阵端详,良久淡淡一笑:“老哥哥,吕氏春秋当真有开元功效”“然也”蔡泽以爵击案,呷呷激昂,“民心即天心。得民拥戴,夫复何求矣”吕不韦却是微微摇头轻轻一叹:“纲成君呵纲成君,书生气也。”蔡泽蓦然瞪圆了一双老眼:“文信侯此言何意莫非王城有甚动静有人非议吕氏春秋”“没有。”吕不韦摇摇头,“然则,恰恰是这动静全无,我直觉不是吉兆。”
“岂有此理”
“老哥哥少安毋躁。”吕不韦笑得一句,说了一番前后原委。
还在蔡泽一力辞官又奔走辞行之际,吕不韦便依照法度,将吕氏春秋全部誊刻足本交谒者传车谒者,秦官,职司公文传递。传车,有谒者署特殊旗帜与标记的公文传送车辆,以大臣上书正式呈送秦王书房。吕不韦之所以没有亲自呈送那样无疑可直达秦王案头,并使秦王不得不有某种形式的回复意图在于不使秦王将吕氏春秋看作一己私举,而看作一件重大国事。谒者当日回复说:秦王不在王城书房,全部二十六卷上书已交长史王绾签印妥收。三日后,吕不韦奉召入王城议事,年青的秦王指着旁案高高如山的卷宗,顺带说了一句,文信侯大书已经上案,容我拜读而后论了。后来直至议事完毕,秦王再也没有提及此事。月余过去,年青的秦王依然没有任何说法。后来,吕不韦在王城之内的丞相专署不意遇见长史王绾,这位昔日的丞相府属官竟是默然相对,最后略显难堪地说了一句,秦王每夜都在读书,只不知是不是吕氏春秋说罢便抱着几卷公文匆匆去了。直到三日之前,吕氏春秋一入王城便如泥牛入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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