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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初政飓风 第六节 振聋发聩的《谏逐客书》第(2/2)页
禀报。”

    “快说小高子,凉茶”

    赵高一抹泪水,嗨的一声飞步去了。

    蒙恬没有了惯常的明朗诙谐,默默地从披风下的皮袋中摸出了一支黄澄澄的泥封铜管,又默默地递了过来。嬴政对蒙恬的反常有些不悦,沉声问了一句,这是甚蒙恬说,这是李斯紧急送到我府的密件,说明要我亲交秦王;当时我不在咸阳,我弟蒙毅连夜送到河东军营;我没有打开,兼程赶回咸阳,做一回信使而已。嬴政板着脸说,既然送给你的,为何不打开蒙恬粗重地叹息了一声说,若是往常,臣自要打开,可目下不能。为甚来嬴政仿佛盯着一个从来不认识的陌生人,脸色分外阴沉。蒙恬也冷冰冰地说,我没有想到秦国也有这一日,人人自危,举国猜疑,而因由竟然只有一个,蒙氏来自齐国

    嬴政眼前猛然一黑,踉跄一步站稳,有人疑你蒙恬疑蒙氏

    蒙恬再不说话,只捧着那支铜管,木然地站着。

    嬴政默默接过铜管,猛然打上王案,当的一声,泥封啪啦震开,连铜帽也震飞了。嬴政拉出一卷羊皮纸展开,打眼一瞄,神情便是骤然一变,未曾看得一页便高声一喊:“小高子”嗨的一声,精灵似的赵高便矗到了眼前。嬴政转身急促吩咐:“快驷马王车赶赴函谷关,截住李斯给我请回追到天边,也要给我追回来”

    一声脆亮应答,赵高不见了人影。

    “蒙恬,你,你看”嬴政软软地倒在了王案旁。

    “长史快来看”蒙恬捡起两张飘落在地的羊皮纸,眼前猛然一亮。

    “好字”王绾快步走来一打量,先高声赞叹了一句。

    “我,还没看完,念。”靠着案头的嬴政粗重地喘息着。

    见蒙恬仍在神不守舍,王绾答应一声,捧起羊皮纸高声念诵起来:

    谏逐客书

    臣李斯上书:尝闻人议逐客,王下逐客令,此举治国之大过矣秦之富强,实由用才而兴。穆公称霸而统西戎,在用由余、百里奚、蹇叔、丕豹、公孙支五人。孝公强秦,在用商鞅。惠王拔三川并巴蜀破合纵,在用张仪、司马错。昭王强公室杜私门大战六国,在先用穰侯,再用范雎。孝文、庄襄两王,安度危机稳定大局,使秦国于守势之时不衰颓,在于任用吕不韦蔡泽也。秦自孝公以来,历经六世蒸蒸日上,何也用客之功也。山东之才源源入秦,食秦之禄,忠秦之事,建秦之功,客何负于秦而秦竟逐出国门哉向使六世秦君却客而不纳,疏士而不用,秦国岂有变法之功,强大之实也

    依臣入秦所见,秦国取财纳宝不问敌我,昆山之玉、随和之宝、太阿之剑、纤离之马,秦不生一物而秦取之者,何也物为所用也。秦国之乐,击瓮、叩缶、弹筝、搏髀长歌呜呼而已,而今秦宫弃粗朴之乐而就山东雅乐者,何也快意当前,雅乐适观而已矣财货如此,声乐如此,何秦国取人则不然,不问可否,不论曲直,非秦者去之,为客者逐之,岂非所重者财货,所轻者人民也果然如此,非跨海内、制诸侯之气象也。

    臣尝闻:地广者粟多,国大者才众。是以泰山不让抔土,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今逐客弃才以资敌国,驱商退宾以富山东,使天下之士退而不敢西向,裹足不敢入秦,何异于借兵于寇,资粮于敌也。夫物不产于秦,可宝者多。士不产于秦,而愿忠者众。秦今逐客以资敌国,内空虚而外积怨,损民而益仇,求国无危,不可得也秦王慎之思之,莫为人言所惑也。

    偌大厅堂,良久沉寂着。

    “完了”嬴政终于问了两个字。

    “完了。”王绾也只答了两个字。

    靠着案头的嬴政站了起来,在厚厚的地毡上悄无声息地来回走着。

    方才,因逐客令引发的官署瘫痪,以及有可能再度生出无限牵连的各种迹象,使嬴政直觉到了这头怪物的阴森可怖。目下,李斯的谏逐客书,却使他明明白白地看到了逐客令的荒诞与可笑,也第一次觉察到了自己的偏执,甚至狭小。一想到这个字眼,嬴政脸上不期然一阵发烧。从少年发蒙起,嬴政便严酷地锤炼着自己的才能见识与心志,他是自信的,也是桀骜不驯的。八岁归秦,十二岁立太子,十三岁即位秦王,可谓步步艰难而又坦途荡荡。只有他自己最清楚,不论有多大的天意运气,如果没有自己的才能见识与强韧心志,一切都是白说。如果不是自己自幼刻苦读书习武,母亲会带他归秦么如果归秦之后的他不再勤苦锤炼,而只满足做个平庸王子,他一个来自秦国世仇之地的“赵国孽种”能被立为太子么做了太子的他,如果不是离开王城惕厉奋发,能在继位并不过分看重嫡庶的秦国继承王位么不能,肯定不能。之后的九年虚位,吕不韦、嫪毐、太后,犹如三座大山,压着他挤着他,他只能在强大而又混乱的权力夹缝里,顽强地寻觅出路。虽然说,这九年给了他从容旁观国政,也从容锤炼才能的岁月,使他没有过早卷入权力旋涡而过早夭折。然则,更要紧的是,九年“四驾马车”的惊涛骇浪的锤炼,无疑使他迅速地成熟了。否则,加冠亲政后对吕不韦的第一仗,不会胜得那般利落。可是,这第一场大胜之后,自己竟突然栽了重重一跤,弄出了个亘古未闻的逐客令来,说怪诞也好,说可笑也好,都迟了。

    要紧的是,因由何在

    “这李斯,好尖刻也”看看沉重的嬴政,王绾突然一句指斥。

    “也是。”回过神来的蒙恬淡淡一笑,“李斯竟说老秦人没有歌乐,只会敲着大瓮瓦罐,弹着破筝,拍着大腿,大呼小叫。这教那般元老们知道,还不生吃了他”王绾也点头呼应着说:“还说秦国没有人才,没有财货,甚都是从山东六国学来的。老秦人知道了,还不得气个半死”蒙恬目光瞄着依旧转悠的年青秦王,揶揄地笑了:“李斯素来持重慎言,这次也是兔子咬人,给逼急了。”王绾立即跟上:“他急甚来拿了郑国问罪,放了他这个河渠令,够宽宥他了。”蒙恬摇摇头淡淡一笑:“李斯不是平庸人物,只怕是将他与郑国同样下狱,反比放了他好受些。”王绾惊讶道:“怪哉会有这等人”蒙恬肃然道:“一个人弃国弃家,好容易选定了一个值得自己献身效命的国家,到头来,却被这个国家当做狗一般一脚踢出,譬如你我,心下何堪”

    “聒噪长史,还有没有人上书谏逐客”嬴政突然站定了脚步。

    “没有。”

    “军中将士如何”嬴政转身问蒙恬。

    “正在打仗,军营还没来得及颁发逐客令。”

    “好”嬴政长吁一声,“两位说,李斯能回来么”

    “难。李斯走到哪国,都是可用之才。”王绾摇着头。

    “不。只要赵高追得上,李斯一定回来。”蒙恬一脸忧郁却不失自信。

    嬴政黑着脸:“好我三人在此等候,李斯不回不散”

    王绾不禁愣怔:“君上,急事多了,干等么”

    “等”嬴政坐了下来,敲打着王案,“已经是烂摊子了,头疼医头脚疼医脚能行得想清楚,如何一揽子整治。你先将各官署全部卷宗搬来,将缺额官员数额归总列出。我等三人先大体商议个法子,李斯回来一并说。来人,茶。慢慢说。”

    蒙恬目光一闪:“君上,要废除逐客令”

    “你说呢”嬴政忽然不高兴了。

    蒙恬很明白,年青的秦王从来都将自己看作同心知己,自己也从来都是直话直说实话实说。可这次,自己却一直没有公然申明对逐客令的可否之见。秦王何其聪明,心里一定很清楚自己的想法,也一定很不高兴自己的吭哧游移。然则,蒙恬还是不敢贸然。这件事干系太重大了,重大到关乎蒙氏整个部族三代人能否在秦国坚实立足。事实是,已经有嬴氏元老在聚议举发蒙氏了,最大的罪行,便是已经过世的大父蒙骜与吕不韦私交笃厚,相互庇护又共同实施宽政缓刑,大坏秦国法制;延伸出的罪行,是父亲蒙武力主厚葬吕不韦,多用六国人士为军吏,泄露了秦国机密;最后的清算,必然要落到自己头上,罪名是蛊惑秦王,依据只有一句可怕的老说辞: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当此情势,他如何敢贸然直言假如秦王不是清醒地果决地废除逐客令,他的任何直言,便都可能成为日后“其心必异”的罪证。更何况,他目下想说的是一桩更为重大的事件,他不得不审慎再审慎。

    “臣有一事,须待秦王明断而后报,尚望君上见谅。”

    “待我何断”嬴政沉着脸。

    “秦王,是否决意废除逐客令”

    嬴政嘴角猛然一抽搐,内心一股无名火蹿起,几乎便要指着蒙恬鼻子怒骂一通。倏忽之间,嬴政还是硬生生忍住了。蒙恬不是平庸之士,更不是没有担待见风使舵的懦夫,今日这般反常,必定有其难言之隐。在李斯的谏逐客书之前,不说蒙恬,便是自己也被这股邪风吹得心头阴森森的,又如何能责怪祖籍齐国的蒙恬

    “咸阳将军,本王明告。”嬴政第一次对这个少年挚友郑重其事地说话,“逐客令必要废除卿若疑我,尽可不说。卿若不疑,直话直说”

    “君上”蒙恬突然扑拜在地,“秦国吏员,尚未大流失”

    “噢”嬴政霍然起身扶住了蒙恬,“快说,究竟甚事”

    “君上,”蒙恬起身一拱手,“逐客令下,军中大将多有疑虑,深恐动摇军心。桓龁老将军、王翦将军与我一起密商,做了两个秘密部署:一,以大战期间不宜多事为名,暂且封冻逐客令;二,由臣带领一千飞骑,驰骋巡视出秦的三条主路,专一拦阻离秦的官吏士子。目下在函谷关、武关、河西少梁三处,已经拦下了两千余人”

    “好好好”不待蒙恬说完,嬴政连连拍案叫好。

    “君上,”蒙恬又道,“我等原本商定,以军粮养士,以军吏之身护士,一月之后若不见逐客令废除,扮做军吏的六国士子们便得秘密放行。今日,君上既然决意废除逐客令,臣请兼程赶回河东,一定军心,二定士心”

    “蒙恬”嬴政猛然拉住了蒙恬的手。

    “君上,告辞”蒙恬一拱手赳赳出厅,与来时颓势天壤之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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