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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乾坤合同 第一节 功臣不能全身 嬴政何颜立于天下第(2/2)页
郑国平静淡然地开口:“老夫一水工而已,以间人之身行疲秦之策,负秦自不必说。韩王约法三章,老夫终反其道而行之,负韩亦是事实。族人无辜,因我成罪,老夫更负族人。负异国,负我国,负族人,老夫何颜立于天下若秦王为老夫斡旋,再使秦韩两国兵戎相见,老夫岂非罪上加罪老夫一生痴迷治水,入秦之前,毕生未能亲领民力完成一宗治水大业。幸得秦王胸襟似海,容得老夫以间人之身亲统河渠,并亲自冠名郑国渠,使老夫渠成而业竟,老夫终生无憾矣老夫离秦回韩,领死谢罪以救族人,心安之至,无怨无悔,唯乞秦王允准,老夫永志不忘”

    “老令”嬴政的眼眶溢满了泪水。

    李斯心下猛然一跳秦王要放郑国走

    嬴政长吁一声:“老令初醒,体子虚弱,且先静养几日可否”

    “秦王,老夫行将就木,不求静养,唯求尽速回韩。”

    “好旬日为期,嬴政亲送老令回韩”

    “老夫谢过秦王。”眼见李斯目光示意,郑国终于没有再说。

    嬴政大步赳赳地走了。李斯郑国送到廊下,亲眼看见嬴政在门厅唤过少年将军蒙毅叮嘱了一阵,王车才辚辚出了官邸。郑国皱着眉头,埋怨李斯不该说出约法三章事。李斯却说,你老哥哥当真糊涂也,韩国如此没有担待,韩王又如此歹毒,李斯不说还算人么郑国苦笑摇头,再不说话了。李斯一时把不准秦王决断,觉得如此送郑国回韩,分明便是害了郑国害了郑氏一族。心下老大过意不去,李斯便没有急着离开。李斯知道郑国不善打理,二话不说开始铺排:先唤来侍女,吩咐庖厨治膳,不要夏日生冷,只要热腾腾的秦地炖肥羊与兰陵老酒;再吩咐住府老太医的小徒煎药,到时刻便送来,他亲自敦促郑国服药;而后又亲自将冰墙与寝室诸般物事检视一遍,该撤则撤该换则换,直到合乎李斯所熟悉的郑国喜好为止。李斯按捺着重重心事,一直留在这座大田令官邸陪着郑国吃饭、服药、说话,直到暮色降临,郑国老眼矇眬地被侍女扶上卧榻。

    便在此时,少年将军蒙毅快步走来,说秦王急召李斯议事。

    李斯赶到王城书房,蒙恬、王绾与一个厚重威猛的将军已经在座了。李斯向厚重威猛的将军看了一眼,不期正与将军向他瞄来的炯炯目光相遇,心下一动正要说话,却见秦王恍然拍案起身笑道:“对也两大员还没见过。来,认认,这位客卿李斯,这位前将军王翦。”李斯庄重谦恭地拱手作礼:“久闻将军大名,今日得见,幸何如之”王翦赳赳拱手:“先生总揽河渠,富国富民,富我频阳。王翦景仰先生,后当就教”

    君臣各自就座。嬴政笑意倏忽消失,叩着书案道:“近日原当谋划长远大计,不期郑国之事意外横出,是以急召四位会商。前将军先说,韩国情形如何”

    “臣启君上,韩王可恨”

    王翦愤愤然一句,皱着眉头禀报了出使新郑的经过。

    原来,嬴政从泾水河渠回到咸阳,深感郑国之事牵涉甚多,不能小视,立即派快马特使给关东大营的桓龁发出了一件密书:迅速派一军使赶赴新郑,向韩王申明秦国意愿韩国向秦国派出间人疲秦,罪秦在先;韩王若能开赦郑国族人,并许郑氏族人入秦,秦国可不计韩国疲秦之恶行,否则,秦韩交恶,后果难料。桓龁接到密书,连夜与王翦商议。王翦一番思忖,觉得军中大将、司马适合做这个使节者一时难选,决意亲自出使新郑。桓龁原本也为使节人选犯愁,王翦自请,自然大是赞同。毕竟,关东一时无战,王翦又是文武兼备声望甚高的大将,王翦做军使,也能给韩王些许颜面,有利于此事顺当解决。

    然则,谁也没有料到,王翦对韩国君臣竟是无处着力。王翦车马进入新郑,先是硬生生在驿馆被冷落三日,非但无法见到韩王,连领政丞相韩熙也是闭门谢客。直到第四日午后,韩王才召见了在王城外焦灼守候的王翦。及至王翦将秦国意愿明白说完,年青的韩王却阴阴笑着一直不说话。王翦按捺住怒气正色询问:“韩王究竟意欲如何,莫非有意使秦韩交恶”韩王却呵呵一笑:“秦为大国,韩为小邦,本王安敢玩火”王翦冷冰冰一句:“既然如此,韩王是允诺秦国了”韩王又阴柔一笑:“将军当知,韩国不若秦国,老世族根基深厚,本王即便允诺也是不中。果真要郑国一族离韩入秦,本王亦当与老世族商议一番,而后方能定夺。”王翦问:“韩国定夺,须要几多时日”韩王皱着眉头一脸苦笑:“王室折冲老世族,至少也得三个月了。”王翦不禁厉声正色:“韩国若要三月之期,便得先教本将军面见郑氏一族,并得留下一支秦军甲士看护郑氏族人,否则不能成约”韩王却只哭丧着脸:“拘押郑氏族人,乃老世族所为也。本王尚且不知郑氏族人拘押在谁家封地,如何教将军去见”王翦眼见韩王成心推诿搪塞,本欲以大军压境胁迫韩王,又虑及因一人用兵而影响秦国对山东之整体方略,便重重撂下一句话:“果真秦韩交恶,韩国咎由自取”愤然出了王城。此后王翦留新郑旬日,韩国君臣硬是多方回避,任谁也不见王翦。直至离开新郑,王翦只有一个收获:探察得郑氏一族拘押在上大夫段延的段氏封地。

    “欺人太甚岂有此理”年青秦王一拳砸在青铜大案上。

    “这个韩王,可是刚刚即位两年多的韩安”李斯问了一句。

    “正是。”王翦黑着脸一点头。

    “这个韩安阴柔狡黠,做太子时便有术学名士之号。”王绾补充一句。

    “小巫见大巫。”蒙恬冷笑,“韩安不学韩非之法,唯学韩非之术。”

    “若非投鼠忌器,对韩国岂能无法”王翦显然隐忍着一腔怒气。

    李斯一拱手:“将军是说,目下整体方略未就,不宜对韩国用兵”

    “正是。先生好见识。”王翦显然很佩服李斯的敏锐洞察。

    “这是实情。”王绾的语气很平稳,“大旱方过,朝野稍安。当此之时,秦国内政尚未盘整,外事方略尚未有全盘谋划,骤然因一人动兵,牵一发而动全身,只怕对大局有碍。”

    “然则,果真一筹莫展,也是对秦国不利。”蒙恬显然不甘心。

    “郑国倒是丝毫不怨秦国,将回韩看作当为便为之行。”李斯叹息了一声。

    “郑国是郑国秦国是秦国”年青的秦王突然爆发,一拳砸案霍然站起,大步走动着脸色铁青着,一连串怒吼震得大厅嗡嗡作响,“郑国固然无怨,秦国大义何存郑国是谁是秦国富民功臣是韩国卑鄙伎俩的牺牲品是舍国舍家心怀天下的大水工是宁可自己作牺牲上祭坛,也不愿修一条害民坏渠的志士义士韩国卑劣,郑国大义韩国渺小,郑国至大郑国不是韩国一国之郑国,是天下之郑国更是秦国之郑国郑国为秦国富庶强大,而使族人受累,秦国岂能装聋作哑功臣不能全身,秦国何颜立于天下嬴政何颜立于天下秦国果真大国大邦领袖天下,便从护持功臣开始安不得一个功臣,秦国岂能安天下”

    偌大厅堂,寂静得深山幽谷一般。

    四位大员个个能才,可在年青秦王这一连串没有对象的怒吼中都不禁有些惭愧了,一则为之震撼,二则为之感奋。一个国王能如此看待功臣,能如此掂量国家大局与保全功臣之间的利害关联,天下仅见矣与如此国王共生共事,生无后顾之忧矣

    “臣等听凭王命决断”四人不约而同,拱手一声。

    年青的秦王喘息了一声平静下来:“此事交李斯王翦,要旬日见效。”一句话说完,嬴政大踏步转身走了。蒙恬不禁呵呵一笑:“乱麻乱麻,快刀一斩,服”王绾也红着脸一笑:“大局大局,究竟甚是大局,服”李斯却对王翦一拱手:“此事看来只有从兵字入手,将军以为如何”王翦站起大手一挥:“有秦王如此根基,办法多得很,先生只跟我走”一句话说完,两人已经联袂出了大厅。蒙恬对王绾一笑,都是一堆事,各忙各也。蒙恬也起身走了。只王绾坐在案前愣怔良久,仿佛钉在案前一般。

    却说李斯王翦出了王城上马,立即兼程赶赴函谷关外的秦军大营。

    天色堪堪大亮,两骑飞进关外幕府。王翦将秦王一番话对主将桓龁一说,白发苍苍的老桓龁拍着大腿便是一嗓子:“鸟好韩安这小子,是得给他个厉害你两个说办法,老夫只摇令旗便是”一路之上,王翦与李斯断断续续已经谋好了对策。然王翦素来厚重宽和,更兼推崇李斯才具,此刻便一力要李斯对桓龁说出谋划对策,好教桓龁明白,是李斯奉秦王之命在主持目下这场对韩斡旋。短暂相处,李斯对王翦的秉性已经大有好感,便不再说奉王命介入之类的官话,一拱手便道:“李斯不通兵事,只一个根基:目下秦国对山东之整体方略未定,此次只对韩国,不涉他国。王翦将军与在下共谋,对策有二:其一,对其余五国明发国书,戳穿并痛斥韩国之猥琐,申明秦国护持功臣之大义,使列国无由合纵干涉;其二,三五日内猛攻韩国南阳诸城,但能攻下三五城,大事底定”

    老桓龁立即拍案:“好主意李斯主文,王翦坐帐,老夫攻南阳”王翦连忙一拱手:“上将军不可不可此事是先生与末将之事,末将如何能坐在幕府”老桓龁哈哈大笑:“老夫不打仗,浑身痒痒不知道么两年大旱没动兵,老夫只差没痒死人幕府老夫不稀罕,不教老夫打仗,老夫便不摇令旗你两个奈何老夫”李斯与秦军大将从未有过来往,一见这威名赫赫的白发上将军如同少年心性一般,心下顿时没底,不知如何应对了。再看王翦,却是不慌不忙道:“老将军要抢我功劳,末将让给老将军便是。”老桓龁顿时红脸:“攻得三五城,算个鸟功劳老夫是浑身痒痒。你小子非得老夫脱光给你看么老夫打仗,功劳记你,赖账是老鳖”王翦依旧不慌不忙:“自秦王去岁下令特制草药入军,老将军一日一洗,甲痒病业已大有好转。末将看,老将军还是要夺末将功劳。”老桓龁无可奈何地挥挥手:“好好好,你小子小气要挣功劳给你那,老夫照应粮草总归可也。”王翦还是不慌不忙:“也不行。秦王不久将要巡视大军,大营军务堆积如山,上将军岂能做辎重营将军”老桓龁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终究又是无可奈何地呵呵一笑:“你小子老夫克星也好好好,老夫离得远远便是。”

    入夜,李斯草拟好国书,正好王翦进帐来商定两方如何文武协同。李斯多少有些担心老桓龁掣肘,却又不好明说,只好沉吟着一句:“此事宜速决,全在文武步伐协同,上将军果真发令不畅”王翦不禁哈哈大笑:“先生多虑也秦人闻战则喜,个个如此。全军呼应配合,只怕老将军比你我还要上心。”李斯自然知道,持重的王翦决然不会在邦国大事上嬉闹,一时心下大是宽慰。

    次日,李斯在幕府军吏中选好五名干员,五道国书立即飞往赵魏燕齐楚。之后,李斯自带几名得力干员,秘密出使韩国,一则与王翦双管齐下,二则要察看韩国虚实,三则还想会见韩非劝其入秦。

    却说王翦亲率五万步骑精锐,同时猛扑南阳。旬日方过,李斯与五路特使尚未回程,王翦一旅已经连下南阳五城,将南阳最大的宛县城已经铁桶般围定。多年来,韩国非但对秦屡屡败绩,便是在山东六国的争战中也是多有战败屡屡割地,腹地已经支离破碎互不连接,几成一张千疮百孔的破网。南阳之地,是韩国最后风华尚存的富庶地带,一旦失守,韩国便只有新郑孤城了。秦军一攻南阳,韩国立即派出飞车特使向五国求援。奈何秦国国书在先,五国顿时气短,觉得韩国在郑国之事上太过龌龊。普天之下,哪有个不许本国间人逃回本国的黑心约法再说,秦军关外大营距南阳近在咫尺,五国纵然有心合纵发兵,至少也得一月半月会商,纵然不会商立即发兵,至少也得旬日之后赶到,韩国一片南阳之地撑得了十天半月么大势如此,五国只有摇头叹息了。求救无望,韩王安立即慌了手脚,当即派出特使请求秦军休战。可王翦根本不理睬,只挥动大军包围宛城,声称韩国若不送郑氏族人入秦,秦军立即灭韩

    李斯回程之日,韩国丞相韩熙已经亲自将郑氏族人数百口送到了秦军幕府。

    万般感慨之下,李斯立即知会王翦退兵。

    秦王接到快报,下书内史郡郡守毕元:在郑国渠受益县内,任郑氏族长选地定居,一应新居安置所需全部由国府承担。李斯将一应事务处置完毕,遂星夜赶回咸阳,尚未晋见秦王,先赶到了大田令府邸。李斯将诸般经过尚未说完,郑国已经是老泪纵横了。当夜,李斯还是没有回驿馆,陪着郑国整整说叨了一夜。郑国反复念叨着一句话:“老夫治水一生,阅人多矣如秦王秦国这般看重功臣者,千古之下不复见矣”次日清晨,李斯要陪郑国到下邽县抚慰族人,郑国却断然摇头:“不老夫立即到官署任事,立即草拟水法。既为秦国大田令,老夫岂能尸位素餐”

    正在此时,家老匆匆进来禀报:中车府轺车在车马场等候,专门来接李斯。中车府是专司王室车马的内侍官署,派车接送官员自然是奉秦王之命。李斯当即向郑国告辞,疾步出府,在车马场上了高高伞盖的青铜轺车辚辚而去。

    轺车出了官邸坊区,没上王城大道,却绕过王城直向北门驶去。李斯不便公然询问,心下却不禁溢出些许郁闷。轺车向北,不是去北阪,必是去太庙。便是说,此行未必定然是秦王召见,纵然是秦王召见,也多半不是大事正事。毕竟,秦王只要在咸阳,议政从来都是在王城书房的。李斯目下最上心者,是自己这个客卿之身究竟落到哪个实在官职上河渠事完,后续事务已经移交相关官署,李斯这个客卿便虚了起来。回咸阳两月有余,上下忙得风风火火,除了擢升并安置郑国,朝会始终没有涉及人事。虽然李斯明白,郑国已经做了大田令,秦王绝不会闲置自己于客卿虚职,然真章未见,心便始终悬着。

    “客卿,敢请下车。”

    驾车内侍轻轻一声,李斯蓦然回过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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