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谒金门(五)第(1/2)页
皇帝走进门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苏郁仪像是才睡醒,长发已经散开了,微微散乱着如同绸缎般披在肩上。
桌上摊着几本书,床上的被子也不复平整,被子掀开一个被角,维持着主人才起身时的样子。
她一个人孤伶伶地站在灯下,乌黑浓密的长发一直垂到臂弯下面。她本就消瘦,没有穿官服看上去便更是单薄,青色的直裰裹着一身弱骨,橙黄色的灯光下,郁仪的脸庞白得透光,一双眼睛澄澈仿佛能将千山万水都照亮。
皇帝今年才十五岁,太后拿他当孩子看,也还没给他准备晓事的奴婢,皇帝也很少有能和女子单独相处的机会。
过去他常有半夜召见大臣的习惯,也曾与汪又之类的伴读抵足而眠,彻夜聊天。所以来找郁仪之前,皇帝脑子里也没转过什么复杂的念头。
他过去从没有刻意将郁仪当作女子来看,只隐约记得是个模样清秀、口齿伶俐的女孩子。
郁仪也没在他面前露出过如此妆扮,骤然一见,竟让皇帝觉得有些口干舌燥。
“陛下?”郁仪从桌上的茶壶里为他倒了杯水,“陛下怎么到下官这里来了。”
皇帝接过水,目光却落在郁仪袖子下面的那截欺霜赛雪的皓腕上。
轻纱浅带惹秋堤,手腕柔纤自握犀。
郁仪的手常年写字,瘦长白皙,搭配着这一节凝润如玉般的手腕,当真是极为赏心悦目。
“你今日去了厂狱,可是我母后的意思吗?”皇帝一面问话,一面又有些心不在焉。
“回陛下,不是娘娘的意思。是户部给了下官状子,一道去听审。”郁仪掩唇咳了几声,“下官回来之后便头昏脑胀,约么是病了。
皇帝也觉得东厂狱那地方阴气重,见她额上挂着汗,以为她被一场堂审吓得不轻,于是安慰道:“你且歇着,朕来找你倒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郁仪靠在床头,他便在凳子上坐着:“这吴阅先要不要杀,着实是件为难事。”
“若他真有不臣之心,杀了也便杀了。”郁仪道,“只听闻吴郎中桃李满天下,是个诤臣,对他有偏袒之情的人也不少。”
“正是了。吴阅先不是个结交朋党的人,他这份赤子心肠几十年未改也的确是难得。只可惜他这几本折子,都打在了司礼监那群人的七寸上。也不单是司礼监,但凡是手里握着权势的,有几个舍得松开?”皇帝抬起头,“所以你的心思和朕是一路
的,若朕不想被这内阁那群人捏在手里,就得有自己的人,吴阅先是一定要保下来的,保住他,也是保住他膝下的那些门生。”
他心里拿郁仪当自己人,因为皇帝也知道,郁仪尚且弱小,且没什么倚仗。
官阶低又如何,跟在太后身边,纵然是九品官也没人敢看低她,这就够了。
皇帝现下要做的,是能在六科、御史台都安插自己人。
“我会将此案呈交给母后,届时还得由你出言保下他。”皇帝把玩着郁仪给他的粗瓷茶盏,“你放心,我会力排众议支持你,若真能靠这个法子留下吴阅先一命,也算不枉咱们一番谋划盘算了。”
“是。”郁仪点头,“那日我会当庭向太后娘娘进言的。”
皇帝满意地点点头:“既如此,朕便回去了,今日之事还请苏侍读保密,不要让第三人知晓。”
郁仪凝噎了一下,余光瞟了一眼屏风,才平静道:“好。”
皇帝起身,郁仪也欲起身相送,皇帝忙按住她的肩膀:“不用,你躺着。”"
手才按住她的肩膀,皇帝的心里又是微微一动。
这女孩儿的骨头架子就是和爷们的不一样。
纤细的柔韧的,像是稍微一用力就能压断似的。
她仰着脸眉心?蹙,明明没有故作姿态,却让人觉得想要怜惜。皇帝虽年轻,骨子里却是个自负的人,还有那么一星半点的自以为是,认定的事轻易不愿意去改。
因此他满心只觉得郁仪可怜。
“今日这事属实是吓着你了,那鲜血淋淋的东西不是你这姑娘家能看的,一会儿朕叫人给你送点安神的药来吃,睡一觉就好了。”他说话间已经走到了门边,也不叫郁仪送,径自便出门了。
郁仪这间房里又安静了下来。
她咳了声:“张大人,陛下已经走了,你出来吧。”
说到这又觉得这话属实古怪,像是他们二人在背着皇帝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郁仪走到门口将门重新锁紧,看着皇帝的背影消失在路的尽头才松了一口气。
再回过头时,张濯已经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他鬓发不乱,眸若寒星眸,人照旧是很冷淡的样子。只是衣袖上的划痕清晰可见。
没有镜子,张濯看不见自己的仪态,而仅仅只是皱着眉,像是在思索皇帝适才说过的话。
“你若如陛下所言,向太后进言。只怕太后会对你有所疑心。”明明方才还剑拔弩张,张濯此刻却又控制不住地要为她殚精竭虑,“你此刻若失了太后的信任,便成了弃子。你………………”
他抬起眼睫,却见郁仪正靠着灯柱安安静静地看着他。
柔顺的乌发,秋水般的眼瞳,韧如松竹般的瘦骨。
西窗下,风摇翠竹,疑是故人来。
张濯已经忘记自己十几岁时是什么样子了,那距今已经太久太久。
可年轻的郁仪正伫立在他面前。
丝丝缕缕的漫长思念扼住了张濯的喉咙,他轻轻垂下眼帘,掩盖自己的微微失态。
他突然意识到,能再见她一面,是何其幸运的一件事。
不是郁仪幸运,幸运的人是他自己。
只为这一面,他情愿为她机关算尽地谋万全、情愿舍一己之身,让她的路能走得更加安稳太平。他又怕自己帮她太多,让她冒失莽撞、树敌太多,以至于在他死后得不到善果。
这进一步、退一步,于他而言都太难太难。
最后,他说:“做你想做的吧。
剩下的一切,都交给他。
让她活成她自己想要的模样,这不也正是张耀自己所期盼的吗。
郁仪走到他面前,弯腰捡起了方才掉在床下的那把匕首。
双手递呈。
“我何尝说过要与大人分道扬镳的话。”郁仪的目光落在匕首上,“多谢张大人成全。”
玄黑的匕首摆放在她凝白的掌心,竟有一种古怪又凋敝的美感。
刀身的引血槽是用复杂的纹路雕镂而成,刀柄镶嵌曜石,尾部雕刻一枚兔,于光下光辉熠熠。
张濯记得这枚匕首前一世的样子。
郁仪外放灵州前,张濯将这把匕首赠给了她。希望这把刀能给她防身之用。
后来,这把刀是作为苏布政使的遗物,由锦衣卫交还给他的。
重回张濯手中时,刀柄已然被摩挲得光亮,尤其是那一枚蜂兔,似乎被人握在手中把玩过无数次。
从刀鞘到刀刃,处处被打好了一层薄蜡,养护得很是用心。
郁仪的心思,尽在不言之中。
可能就连郁仪自己都不知道,太平九年,外放灵州的第一个除夕,张濯曾经千里迢迢去灵州看过她一次。
她披着斗篷在忙着为百姓搭雪棚,鬓发上满是雪片,眼睛却明亮如灯火。
好似骤然天光破开一个口子,阳光倒山海般落在她身上。
干活干得累了,她便接过旁人递上来的烧刀子灌上一口。
她笑得很开心,是过去在紫禁城从没有过的开心。
她同身边人说:比起过去身处庙堂,她更喜欢现在,能靠自己的双手,一钉一铆地做些什么。团团白雾散开在她的唇齿边,哪怕隔了这么远,都能看到她明亮的眼睛。
那时的张濯站在一丈之外隔着鹅毛大雪看她。
风尘仆仆地自千里外赶来,衣上的尘霜犹在。
张濯却也随着她一道轻轻弯唇。
那一刻,他由衷地为她高兴。
他站在这个由她缝缝补补、焕然一新的灵州里,看着她被百姓由衷的爱戴,心中涌动着无尽激动与自豪。
这是他亲手养大的青梧桐,是长刀弯弓、是红鬃烈马。
她铮铮地伫立在天地之间,就是他最得意的功绩。
风雪扑灯,那时他想着若她不愿回京,他可以每年都来看她,或许有一天,他也可以挂印辞官,在此地守着她终老。
可皇上没有容下她,能留给他的,仅仅余下那把他赠给她的匕首。
后来,张濯在收敛她遗物的时候,找到了一根她用来给发的木簪。
也许是某天她绾发心急了些,木簪上尚缠着她的一截断发。
张濯记得她曾说过自己的头发太滑,若用玉簪总不稳当。
她还说这根木簪是她母亲留给她的,所以最喜欢。
斯人已逝。
望着这根木簪,张濯终于难以自抑地潸然泪下。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皆虚设。
他早就与郁仪一道死了,死在七年之后。
此刻,张濯看着郁仪掌心的匕首,终于轻声开口:“送给你了。不必再还给我。”
郁仪迟疑着张了张口,还没来得及说话。
张濯又道:“不要就扔了。”
郁仪默默将匕首收起来,又指了指张濯的衣服:“张大人要不命人送身衣服来吧。
他们一坐一立,空气又安静下来。
“张大人你饿吗?”郁仪起身,从抽屉里拿了一把肉脯给他,“尝尝,这是知宝居的肉脯。”
张濯拧着眉心,缓缓从她掌心拿了一片,尚未放入口中,就听她继续道:“是前阵子曹岑给我的,我一直忘了吃,幸好天气冷还没坏。
听见曹岑这个名字,张濯又松开手将肉脯放了回去:“你吃吧,我不饿。”
他又道:“放了这么久应该是坏了,我一会儿替你丢出去吧,省得吃坏了肚子。”
待张濯出宫时已经换过了一身衣服。
头顶一勾银蓝的月,星斗如同一弯水河。
马车轻摇晃,他闭着眼睛靠在车厢上,头脑中还在转动着今日的事。
皇帝明显有拉找郁仪的心思,他今日来见郁仪,显然别有动机。
前一世的张濯早就知道,皇帝想要得到郁仪的心思与日俱增。
小皇帝很快就会意识到,他始终无法轻易相信一个臣子的忠心,只有让郁仪成为他自己的女人,才能稍稍安心。又或者说,怀疑已经成为了他刻在骨血深处的东西,他以为自己得到的越多,就越能放心。
张濯也在思考,如果郁仪真的做了皇帝的女人,又会得到什么,失去什么。
若没有名分,那么她将会失去太后的信任,她将不得不依附于皇帝偷生。
如果皇帝给了她名分,那她将失去在朝堂上安身立命的底气,成为天子后宫里芸芸众生中的一人。
郁仪啊,这是一条比政治更险阻的路,它要的不仅仅是你的命,更是要将你敲骨吸髓,埋葬你的才华、掩盖你风华正茂的青春,让你为他的龙椅与江山陪葬。
很多事想得越多,张濯的头便开始隐隐作痛。
还是该让郁仪在宫外置个宅子,若不然,皇帝想见她抬腿便能去,未免也太方便了些。
张濯倒了一杯水捧在掌中来喝,在氤?的水汽里,听见成椿坐在车辕上和车夫聊天,车夫是个哑巴叫钱宝,是个朴实憨厚的人,成椿平时就很喜欢和他唠叨,因为知他是哑巴且不识字,说起话来总是肆无忌惮。
成椿说话的声音虽不高,且因为那日刚好是顺风,张濯隐约能听到个七七八八。
“你看见了吧,大人的衣服。你肯定看见了。”
“你说好端端的怎么就破成这样,还是在苏侍读那里。"
“你知不知道苏侍读,就是那个貌美如花的女诸葛,状元游街那日她也在,就是没戴花。”
“她送大人出门时还叮嘱了,让大人注意身子,你说为什么别的不提,偏要提注意身子这样的话。”
成椿仗着车夫是哑巴,滔滔不绝指手画脚,说得正在兴头上。
“成椿。”张濯冰冷的声音自车厢里传来。
“是,大人。”成椿暗叫不好。
“把嘴堵上。”
"......."
张濯已经走了良久,郁仅仍坐在床边,轻轻将张濯塞给她的匕首握在手里。
沉甸甸的,像是一整块玄铁铸成的利器。
在这煌煌内廷,他竟敢随身佩刀上殿。这既彰显出了太后对他的信任,也得以窥探出一池静水下的淡淡机锋。
是为了杀人,还是自保?
还是用杀人来自保?
这把刀到底沾过谁的血?
郁仪想起曹岑买的肉脯,才发现装肉脯食盒已经空了,显然张濯走时特意将它全都带走了。
看着空空荡荡的食盒,郁仪垂下眼莫名有些想笑。
她走回床边,一个人静静地躺了下来。
她将自己完完全全地包裹起来,闭上眼睛。
在这沉沉的黑暗里,郁仪伸出手从怀中取出一片玉佩,紧紧握在手里。好像这是天地间,唯一能让她安心的东西。
随着物议如沸,有为吴阅先请愿的人,自然也有要求诛杀他的人。
时间到了六月初二,这件事由司礼监呈交给太后,请她做最后的裁夺。
这哪里是要让太后定夺吴阅先的生死,更是要逼得太后在内阁与司礼监中间作选择罢了。
吴阅先被允准沐浴,又换了一身干净体面的衣服,不至于污了太后的眼睛。
庭审改在刑部,没有在厂狱里。
太后没有命人设垂帘,与皇帝一道坐在刑部的首位上。
司礼监的人侍立于左,内阁的群辅侍立于右。只有首辅赵公绥和掌印高世坐在一左一右的首位处。
郁仪站在太后身后,今日不用她摆录口供。张濯与傅昭文一道站在赵公绥身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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