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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南浦月(五)第(2/2)页
郁仪从没见过一个人的忧伤是这样子的。
    张濯离开乾清宫,又一步步走进风雪里。
    那轻飘飘的雪花,像是能压垮他的肩。
    他没有落泪,也不曾大放悲声,却能让人感受出天地同悲、痛彻心骨的绝望。
    张濯回头看向那一片白茫茫的玉台金阙,脸色苍白。
    他缓缓跪在了苍茫雪野里,风雪渐渐掩埋了半边身子,像是一块刻满风霜的碑。
    郁仪骤然醒转,额上冷汗涔涔。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竟然满是泪痕。
    郁仪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或许是张濯的目光太绝望太苍凉,让她忘了今夕何夕。
    漏尽更残,天空已然泛起一丝蟹壳青。
    张濯梦中的话语犹在耳畔:张濯愿替她一死。
    替谁?
    又有谁能让张濯说出这样的话。
    他在意的那个人又为何会死?
    郁仪屡屡梦到张耀,却又总是没头没尾,让人摸不清头脑。
    她在灯下枯坐良久,依然没有头绪,索性换了衣服准备出门去当值。
    才走到门口,她又意识到了一件事。
    她匆匆赶到户部,让白元震给她翻出傅昭文看过的卷宗。
    果然发现其中有几本做了调换。
    这是兴平三十年的卷宗,先帝病入膏肓,只怕来日无多,宫里暗潮涌动,户部的很多账都和内阁一起敲定,那年张濯尚未入阁,很多卷宗都是傅昭文签批的。
    郁仪匆匆翻过几卷,发现傅昭文竟不动声色地将许多卷宗的批复都改成了自己的名字。
    傅昭文料定,司礼监那边为了查清张濯究竟有没有贪墨,早晚会查到兴平年间,所以想赶在他们动手前,把自己一并写进去。
    他也不知道自己这个学生究竟有没有罪,但他想着,若罪责能多摊在几个人的身上,总能从轻发落。
    梦中的张濯汲汲营营想要保全自己想保全的人,梦外的傅昭文也在做同样的事。
    郁仪默默良久,写了一封信给白元震:“我不好出面找傅阁老,下回他若还来,请你把这封信转交给他。”
    “好。”白元震点头。
    兴平年间的账,郁仪也曾看过一遍,这本账没有纰漏,都是经太后亲自查验过的。
    傅昭文即便是改了名字,也不会对结果产生分毫影响,怕只怕会被有心人拿来大做文章。
    *
    另一边,三艘官船已在北镇抚司的人马押解下,经大运河转入京师。
    这三艘官船上装着的,是今年长江一带各州的税银。
    官船吃水很深,显然载满了银锭。
    另有两艘商船遥遥尾随其后,看样子也装了不少东西。
    入夜后不久,两名小内侍一个握灯,一个提着食盒,经内承库门前的跸道转南走到一处少有人烟的衙门外。他们将腰牌交由门口看顾的锦衣卫,锦衣卫验过后便放了行:“比昨日晚了些。”
    两名内侍中的一个叫禄成的笑道:“宫里贵人多,忙起来总顾不周全,爷爷们多担待。”笑容谄媚,一面又从怀中摸出碎银子塞给那几个守门的锦衣卫。
    锦衣卫挥挥手让他们进了门。
    两人走进院子,脸上谄媚的笑容便淡了。
    拿灯的那个站在门口把风,拿食篮的禄成进了里间,显然是训练有素。
    张濯正独自坐在灯下看书,听见脚步声也没将手里的书卷放下。
    禄成轻声道:“正如张大人所料,因为黄册案,今年的税银比以往多了三成不止,总共有三百多万两。另有两艘商船也装了银锭,但看样子这两艘船上的银子,是不打算送入户部的。官船上的银子已经开始卸船,这两艘商船还停在港口中没有动
    静。
    张濯颔首:“赵公绥是宁波人,你派人盯着宁波那边的动静,若无意外,这两艘船最迟将在后日天明前南下转去宁波。”
    禄成啊了声:“可这船上装的可是税银。”
    “是啊,”张濯淡淡道,“这样的事赵公绥早便做得得心应手,哪怕到了今年抚州出了这么大的案子仍舍不得收手。他们自以为已将我收监,便愈发高枕无忧,所以才能这般肆无忌惮。”
    “若这两艘商船南下,你便立刻通知卫所军,抄了这两艘船。记得不要光抄货物,要把船板一并拆开。官府的银锭一向刻着太平三年的官印,他们无从抵赖。”
    禄成肃然道:“是。”
    张濯的头又痛起来,他一边忍着疼,一边说:“你还要告诉傅阁老,千万不要为我声辩。”
    他的样子吓到了禄成,他慌忙上前来想要扶他,张濯抬手回避了他的触碰:“不必管我。”
    他脸色苍白,眼底机锋不改:“到了宁波之后,船上有一个叫胡翰的人,严审他。他的表姐是赵公绥次子的奶口,这些年专门为赵公绥处置来路不明的赃款,从这里入手,定要把这两船赃银压在赵公绥的身上。”
    “你回去吧。”张濯道,“不必担心我。”
    禄成忧心忡忡,却也不敢违逆张濯的意思。
    才走到门口,张濯又叫住他:“得空了你还要去见苏舍人一面。”
    “告诉她我现在很好,让她沉住气。”
    禄成分明看他痛得厉害,却又不得不点头:“好。下回我会为张大人带药过来。”
    “老毛病了,不碍事。”张濯摆了摆手。
    直至他走后,张濯从桌上的茶壶中倒了一杯冷茶,一饮而尽。
    他用了大半年的光景,终于在内廷中安插了自己的眼线,虽数量上不多,却大都是关键角色,也都很忠心。
    曾几何时,张濯也并不喜欢弄权。
    傅昭文曾说他是个纯粹的文人,适合和笔墨打交道,也是个能静下心来做事的人,他们师徒二人的性子是一路的。
    只是如今张濯已然懂了,没有权力便不能存活。
    先帝用“满怀冰雪、渊清玉?”八个字来批他,何尝不是另一种无形的枷锁。
    虚名害人。
    张濯学了两辈子为臣之道,早看透了所谓君恩,不过是控制人心的手段而已。
    他想起傅昭文上个月问过他的一句话。
    那时他们正一同坐在廊檐下喝茶。
    傅昭文说:“显清,如今我这做老师的竟不知道你心里想要的是什么了。”
    “是逐鹿天下,还是拜将封侯?”傅昭文叹了口气,“你如今官居高位,我却时常能感受到你仍不满足,譬如你在宫中培植的这许多人手,若被太后娘娘知道,只怕要怀疑你的忠诚。显清啊,做个纯臣不好吗?”
    张濯垂眸,沉默良久后才道:“我所欲求的从来都不是高官厚禄。”
    他轻道:“我只是想留住一些人在身边。”
    傅昭文虽不知他指的是何人,却仍道:“强求无用。”
    “是啊,”张濯笑,“可若不试,我死不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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