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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千秋岁(一)第(2/2)页
要的数目后,忘了归还,今日才想起。”说完这段话,郁仪再次叩首,“下官有罪,百死不足,但还请娘娘还张大人清白。”
    太后记得那本卷宗,也记得那一日正是她自己说的,若郁仪有不通之处可以请教张濯。
    “你说你那日抄录的卷宗中也有廿州的记录,那本卷宗现下在何处?”
    熊寅道:“在户部衙门。”
    兵部尚书王兼明骤然道:“既然在户部,那就不可信了。他张濯是户部尚书,还有什么是他不能更改的?”
    一直没有说话的皇帝终于也忍不住开口了:“母后,儿臣想既然各有各的道理,不如也一并取来参详一番,以免有心之人销毁证据。”
    太后听罢点头:“郑合敬,劳你再去一趟。”
    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周行章和郑合敬一起回到了慈宁宫。
    周行章率先呈交了翰林院中关于甘州的青册。
    青册上的数字与赵公绥的黄册如出一辙。
    郑合敬呈交了户部两本卷宗,一本是张濯写的原版,一本是郁仪写的抄本。两本卷宗都和郁仪的黄册分毫不差。
    太后看着这几本账册,气极反笑:“好高明的手段。”
    这数月来种种荒诞诡谲之事,王宽、抚州知府、周朔平等等一众人的性命,全都系在这几本账册上。
    "今日哀家到时要看看,究竟谁是李逵,谁是李鬼。”
    司礼监掌印高世逢从始至终都没有说话,左韫在旁与他耳语道:“老祖宗觉得赵阁老和苏舍人究竟谁才是真李逵?”
    高世逢为人老辣,不欲站队,他眯着眼看向苏郁仪:“依杂家看,他们谁是李逵、谁是李鬼根本不重要,而要看娘娘心里认定谁才是真李逵。”
    而另一边,为张濯诊治的杨太医正在飞快地写方子,叫自己的徒弟们赶快去煎药。
    他已将张濯的十根手指全部刺破放血,流出的血全已泛起乌黑,而张濯像是冷得透骨,全身抖得很厉害,意识也渐渐昏沉,杨太医连叫了几声他都全无反应,如死去一般无声无息地躺在那里。
    郁仪回头看了他一眼,见此惨状,缓缓握紧双拳。
    傅昭文一时间心痛如割,立刻解开自己的斗篷也披在了张濯的身上。
    “合敬。”太后叫了郑合敬的名字,“你素来通文墨,你来看看。”
    见太后如此信任,郑合敬立刻肃容走至她身边,恭恭敬敬地将两本黄册拿起。他看似不苟言笑,只是耳垂却微微红了起来。
    这一幕落在赵公绥眼中,他偏过头去不再看他。
    郑合敬指着赵公绥的这本黄册说:“娘娘,这本黄册上有烧灼与泼水的痕迹,奴婢辨认不出具体的年份。”然后转而指向郁仪的那一本:“这本的确不像是最近做出来的。”
    他将这本黄册放在光下:“娘娘请看,这本黄册的最外层泛黄得更重一些,层次也分外分明,这是由于和空气接触的原因。这一本中的每一页都是如此,若真能造假成这个样子,也算是巧夺天工了。”
    他又拿起翰林院呈交上来的甘州青册:“娘娘您看,这一本青册的纸页虽然泛黄,却黄得很均匀,不像方才那本,看得出变化。只是这几本上的官印都是真的,奴婢只能从经验上说,苏舍人的黄册看上去更真些。”
    郑合敬的父母曾是开画馆、做雕板印刷的手艺匠人,他对这些也更得心应手。
    这话说完,赵公绥的脸色便难看下来。
    “郑秉笔倒是奇技淫巧皆通。”
    只是郑合敬不似崔待诏,他一心忠于太后,对于赵公绥似有若无的威胁没有分毫恐惧:“回赵阁老的话,奴婢只信一个道理,只有死物才是不会说谎的。”
    这边陷入僵局,太后也在思索。
    郑合敬所说的的的确确有道理,但是若单凭纸页泛黄的程度便断定真伪,仍旧显得证据不足,也不够使人信服。
    她先看向郁仪,郁仪垂着头,目光落在自己身前的地毯上。
    太后再把目光转向赵公绥,他的目光就和太后撞在一起。
    赵公绥在观察她的表情。
    人在官场上泡得久了,自然明白此刻不能心虚的道理,太后漠然地转开视线,看向慈宁宫另一边的杨太医。
    他正指挥着徒弟为张濯喂药。
    “张尚书如何了?”太后问。
    杨太医用袖子擦了擦?上的汗:“娘娘,张尚书的性命应该是保住了,只是……”
    他想说张濯的脉摸上去乱得不像样,可满座臣工不知谁盼着张濯早死,他身为医者,更不能将病人的状况如此大张旗鼓的公之于众,所以换了个语气继续道:“只是大病伤身,张大人的身子还得好好将养。”
    太后略微颔首,没有再过问下去。
    她轻轻拿起两本黄册,一时间心情也有些复杂。
    现在堂下跪着的,是她一手提拔上来的女进士。
    坐在一旁的,是那个和她从无尽风雪中一路走来的赵公绥。
    地上躺着的,是先帝托孤的户部尚书。
    除此之外,便是满桌真假难辨的卷宗。
    她反反复复问自己,若这里面真有人是坏人的话,她希望这个人是谁?
    这里面的任何一个答案,对她来说都是切肤之痛。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这个大权在握的女人不知道自己究竟该继续追查下去,还是该和稀泥一般草草掀过。
    她究竟能不能、该不该保住所有人?
    太后并不是一个重情的女人,但并不意味着她没有情。
    她从不坚持绝对的黑与白、对与错。
    她手中的权力是一把刀,可以让任何人的人头落地。
    可他们每个人的身上都有她需要的东西。
    便在此时,沉默良久的郁仪再一次开口了:“娘娘,若下官说自己有法子能辨认出黄册的真伪,娘娘愿意信吗?”
    这个女孩子的眼睛黑白分明,像是能将一切污秽都照彻。
    太后沉默了。
    纵然堂下很多人都抱着看戏的心态,想要看看苏舍人还有什么拙劣的把戏。但以太后对苏郁仪的了解,她生性谨慎,从不会说没有把握的话。
    她抬起头看向赵公绥的眼睛,回答了苏郁仪的问句:“说吧。”
    “娘娘可知,制作黄册青册的纸有什么讲究吗?”
    "黄册与青册的内页用的都是宣,这种宣纸更厚密,也更利于长期储存。专供黄册使用的夹宣都用特殊的药水浸泡过,除了黄柏、栀子、槐黄、苏木、茜草等草药外,还加了极微量的砒/霜,这样的工序极为繁琐复杂,每日需将来宣泡入药水
    中,次日再晾干,前前后后几乎耗时数月,浸泡数百次,才能将药水完全渗入央宣的细微纹理之中,使之保持数十年之久。这也正是为何娘娘所能见到的每一本黄册中,都不曾有被虫蛀过的痕迹。”
    郑合敬拿起两本黄册放在鼻下闻了闻:“娘娘,两本黄册都有药物的味道。”
    郁仪的声音依然很平静:“我们常人自然分辨不出这张夹宣究竟有没有经过数月的浸泡晾晒,但有一种东西可以。”
    “书蠢。也就是琉璃厂外秀才们俗称的书虫。”
    “这些虫豸生活于阴暗的书阁里,时常在旧书中产卵,也会将书本蛀破。黄册之所以要浸泡药物,也是为了防止各类虫豸将卷宗咬坏。”
    “这些虫豸喜水,可以用一块湿布铺在旧书阁中,至多不过半个时辰,就会有书虫过来饮水。”
    这一点也是苏郁仪猛然想到的。
    方才她回府时,丹桂树下晾着的是她自制的夹宣。
    不过一夜的功夫,这些央宣上已经有了虫蛀的痕迹,显然只浸泡过一次药水的宣纸,并不足以使这些虫豸畏惧。
    空白的黄册皆有定数,赵公绥伪造时用的空白黄册必然不是内廷特供的,而是在小作坊里私人仿制的,这样的黄册没有经过反复漂洗夹宣这种复杂的程序,防虫效果大打折扣。
    这也是她当下唯一能想到的办法。
    赵公绥脸色微变,目光与王兼明碰在一起,王兼明亦神色微妙。
    高世?似笑非笑地勾起唇角,将郁仪上下打量个遍:“真是个妙人。”
    太后脸上也露出了一丝意外之色。
    许久之后,她扶着桌案站起身:“赵公绥留下,其余臣工暂且都回去吧。这件事明日哀家会给诸位一个答复。”
    这个案子很快便要见分晓了,太后的心思也并不难猜。
    太后并不想在众臣面前直白地为谁定罪以至不可转圈,又或者说,这个案子不管背后主使之人是谁,太后都想给他留几分颜面。
    司礼监秉笔左韫在一旁低声对高世逢道:“老祖宗您说,这苏舍人是不是开了天眼,怎么就能先一步将甘州的黄册抽出来呢,她可不是不谨慎的人。还是说这老天爷都帮张濯,哪怕到了这个份上都能翻身。”
    高世逢道:“杂家过去也不喜欢怪力乱神,如今诡谲荒唐的事见多了,即便是不想信也不成了。”说罢他率先起身向太后告退,临走时还多看了苏郁仪几眼。
    屋子里的大臣们陆陆续续地全都走了,只余下了皇帝,赵公绥、苏郁仪和张濯。
    张濯还昏迷着,只是看上去脸色稍微转圜了些,杨太医临走时恳请太后暂时先别挪动他,等他醒了才算是彻底脱离了危险。
    太后没有看堂下的几名大臣,而是拍了拍徇的手:“瞻,你也先回去。”
    祁阳角徇微微一怔:“母后......”
    “听话。”太后轻声道,“这件事母后也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祁瞻徇的脸变得有些苍白,他不动声色地用余光看了一眼赵公绥,又看向自己的母亲。
    “母后会秉公处置吗?”他轻问道。
    太后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吐出:“会。”
    祁:徇只好点头:“那儿臣告退。”
    走到门口时,他复又回头凝睇着赵公绥的背影,冷冷道:“但愿赵阁老不会叫朕失望。”"
    赵公绥闻言徐徐转身,对着他揖礼:“是。”
    再抬起头,祁徇已经带着自己的人走了出去。
    “青月,”太后的神情显得有些疲惫,“按苏舍人说的,去文津阁,那里的旧书更多些。再准备一块湿布。”
    孟青月走后,慈宁宫里一片死寂。
    太后对着郁仪道:“你先起来,看看张尚书如何了。”
    杨太医走了,现下也没有人能再照顾张濯。
    郁仪走到张濯身边蹲下来,跪了良久,膝盖已经有些肿起,她衣服上的血痕也凝结成了暗红色。
    张濯的?上痛得全是冷汗,她掏出帕子轻轻替他擦去。
    他的脸还是冷的,面色苍白得如同一张纸。
    纤长的浓睫无声无息地垂着,郁仪伸出食指到他鼻下,感受着他浅浅的呼吸。
    今日种种,张濯当真可以称得上是慧极近妖四个字。
    适才两本黄册、数本青册和卷宗摆在太后面前,都仪也曾有过一闪而过的念头。
    张濯会不会是骗她的?
    引她入局,再让她为他所用。
    郁仪的目光落在张濯的脸上,他唇边的血痕已经干涸,像是一行哀伤的血泪。
    可她内心深处,竟然从未曾产生半分对他的怀疑。
    郁仪的目光落在张耀的手上,他的十个指尖上都被匕首划开了一道口子。
    还在往外渗血,颜色已从乌黑转为暗红,似有好转的征兆。
    他的手臂上,数月前留下的那道伤口终于愈合,只留下一道月牙形的伤痕。
    在郁仪眼中,张濯仿佛是一盏在风中摇摇欲坠的灯。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
    郁仪头脑中猛地冒出这八个字,她神色微微一凛,迅速将这八个字从自己的头脑中驱赶出去。
    孟司记很快便回来了,她手里拿着一块蜂蜡布,蜂蜡布上托着一块湿巾帕。
    待她走到太后面前时,太后看见上面大约有十几只四处爬行的小虫。
    太后抬眼看向赵公绥,赵公绥也在看她。
    他的脸上依然是古井无波的神情,好像眼下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见太后看他,赵公绥竞还露出一个笑容:“娘娘为何这样看着臣。”
    “没什么。”她轻声道,“哀家只是有些可惜。”
    “你们都是哀家的肱骨,今日之事既出,哀家害怕日后会见不到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人。"
    她挥了挥手,孟司记便轻轻将帕上的小虫,抖落在摊开的两本黄册、一本青册上。
    在郁仪和赵公绥的角度,并不能看清太后的案头发生了什么。
    只能看见太后的目光缓缓落在这三本打开的黄册上。
    不知过了多久,太后将黄册上的虫豸抖落在地。
    她的脸上看不出分毫的喜怒。
    “青月,你先请赵首辅去偏殿,哀家有话要问苏舍人。”
    孟司记称是,而后将赵公绥引出了暖阁。
    “苏舍人。”她道,“你来和哀家说实话,这两本黄册,你究竟是如何拿到的?”
    郁仪的目光并不退避:“是遵了张尚书的手令,从瀛坤阁中取的。”
    “是你亲自取的吗?"
    “是。”郁仪答,“下官亲自坐官船到瀛坤阁中取的,看管瀛坤阁的几位内都能为下官作证。”
    “你知不知道,无故扣留黄册是不合规矩的?”
    郁仪稽首道:“下官愿领一切责罚。”
    “娘娘,”一道低弱的声音缓缓响起,有
    声看去,张濯竟不
    他勉力撑着身子,维持一个跪姿:“若苏舍人有罪,还请娘娘一并责罚在张濯身上。”
    张濯的发散了,全部都披在肩头。
    月照寒山,千江一色。
    纵然他的唇仍泛起一层乌色,眼眸已经变得清明了几分:“若无苏舍人,张濯必将含冤而死。”
    张濯被收监是因为周朔平的指控和廿州黄册中的四十五万两亏空。
    如果郁仪的黄册可以证明不白的人是赵公绥,那么张濯的清白反倒更容易被洗脱。郑合敬之前也说了,周朔平家中和张濯往来的信笺是仿造的,似乎也能证明他们原本并没有什么私交。
    只是伪造的黄册中,到底是谁来盖的官印?
    太后并没有直接的证据能够证明周平与赵公缕的关系。但是她明白,宁波的税银有问题,而赵公绥决计逃不脱干系。
    瀛坤阁已经毁了,多少年的旧账也被一把火清了。
    赵公绥蓄意伪造了甘州的黄册与青册,目的是将罪名钉死在张濯身上。
    兵部也有五十万两亏空,还有七十万不知所踪。
    今日张濯险些命丧于此,又是谁迫不及待想要他再也不能开口说话?
    如果桩桩件件的案子,矛头指向同一个人,太后只觉得心惊。
    她看着张濯,轻道:“你受委屈了,显清。”
    此话一出,郁仪的心里也紧跟着一松。
    张濯果然是被冤枉的。
    “你扶他出去吧,郁仪。”太后缓缓靠在了圈椅上,“你私藏黄册的事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多谢娘娘。”
    郁仪连忙走到张濯身边,她挽住张耀的胳膊供他借力:“张大人,下官扶着你。”
    张濯在她的搀扶下站起身:“多谢。”
    他看向太后,又轻声道:“张濯多谢娘娘。”
    走出了慈宁宫的大门,区区几步路已让张濯耗尽了全部的力气。
    周行章肃手站在门外,显然是还有话要对太后说。
    见他们二人走出来,周行章微微颔首,随后便面无表情地走进了殿内。
    阳光如金,普照万物。
    郁仪轻道:“张大人何苦如此。”
    张濯的身子仍有些乏力,他勉强靠着郁仪的搀扶下丹墀。听她如此说,张濯唇角勾起一个微小的弧度。
    他微微偏头看向郁仪,平声问:“那一日,为何只给我一个瓷瓶?”
    “舍不得我去死,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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