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西窗烛(五)第(2/2)页
在这秋日清冷的早晨,空气里带着露水与树木的清香。
郁仪吃了两口冷硬的胡饼,心里一直在想对策。
走出雁回山便等于走出了京师,雁回山下的关隘不多,守备们几乎给了银子,连查都不会查验就会放行。
到那时,她便是插翅也难逃了。
不能离开雁回山,哪怕在山中逗留数日,秋日里也可以采集野果充饥。
若是被他带出了山,那便真的要人为刀俎了。
她试探着对那个男人道:“听口音,你应该是扬州人吧。”
男人凝视她道:“别耍花招,这些与你无关。”
郁仪不理他,自顾道:“我母亲也是扬州人,所以听你说话的口音总觉得亲近。”
这男人才离开大牢不久,又急于除去身上的黥痕,显然也以此而不齿。
这样一道黥痕,必然让他在生活中处处掣肘,处处受人排挤,不然他必然不会想要将其除掉。
那么这样的人,自然也在生活中未曾得到关怀与亲近。
果然,这个男人沉默下来,虽然没有回答她的话,却显然没有排斥。
郁仪便继续道:“还记得扬州有个馆子名叫绿竹,偶尔会做一道蜜豆酪,我母亲喜欢,所以我有时会为她买。”
“绿竹………………”这男人口中喃喃数次。
"Dfrit?"
“嗯。”他淡淡道,“我娘子也喜欢,所以我记得。”
“你成亲了?”郁仪问,“她也是扬州人吗?”
男人望着她道:“与你无关。”
顿了顿,他又问:“这家店,如今还开吗?”
“关了有三年了吧。”郁仪道,“我母亲在那之后,依然念念不忘这个味道。”
“三年啊。”他叹了口气,“我有十几年不曾回去了。”
他没多说,郁仪知道应该是因为他被关进了牢狱里。
“那你娘子呢?”
“她病故了,她生前也喜欢吃绿竹的蜜豆酪。”男人平淡地说完这句话,又看向郁仪:“我惦念了她十几年,可惜依然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所以我再也没敢回扬州去。”
唯有流水声与鸟鸣声回荡在这山林深处。
郁仪的心微微一停,她问:“你们有孩子吗?”
男人摇头:“我们俩没有孩子,她有一个女儿,可能也得有你这么大了。"
郁仪哦了一声,袖中的手却越搬越紧。
记忆里,在郁仪年岁很小的时候,平恩郡主也曾过过一阵好日子。
有一个走南闯北的镖客,对她上了心。
起初只是频频留宿在花楼里的恩客,后来便是许下海誓山盟,承诺要把自己赚的银子都留给平恩郡主赎身用。
平恩郡主并不愿意信他,所以总是很冷淡。
可这名镖客却不死心,拼了命的走镖,赚来的银子都买了金银首饰送给她。她说喜欢吃蜜豆酪,他就一日一日地买来送给她。
他说要为她赎身,要娶她做一生一世的妻子,也愿意善待她的孩子。
那个镖客一直以为郁仪是平恩郡主的亲生女儿,只是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罢了。
某日,郁仪躲在门后,悄悄听他们两个人说话。
镖客的声音如山一般低沉:“我会待你好的,一生一世都待你好。我发誓我只喜欢你一个人,绝对没有二心。”
平恩郡主哽咽道:“我是什么样的身份你不是不知道,我是下贱得不能再……………”
“不许说了!”那镖客为她擦泪,声音又轻又柔,很难想象这是一个铁塔般的汉子说出来的话,“我不许你这样说我喜欢的人。”
“与我一起走吧,我一定好好攒银子为你赎身,只要你点头,我这条命就是你的。”
郁仪没有听到平恩郡主回答,她应该是点了头,因为那个男人笑着说:“今天是我这辈子最高兴的一天。”
那时懵懂的郁仪也替平恩郡主高兴,她觉得母亲终于能和一个终她的人在一起了,她终于不会再吃苦,能过上好日子了。
没料到,花楼里的妈妈不肯放她走。她开了一笔天价的赎身价格,几乎是这男人三辈子都赚不来的钱。
那男人只留给平恩郡主一句话:“你放心。”
他越来越忙,几乎几个月都不见人影。
可一旦回扬州,总是第一时间到平恩郡主这里来。
平恩郡主问他在做什么,他总也不肯答。
终于有一次,他走了之后再也没有回来。
那时,平恩郡主整日坐在窗边向外眺望,因为在这个角度,可以第一时间看到他的身影。
就这样等了整整两年,平恩郡主终于死心了。
她没有哭闹,好像在这漫长两年里,她早已慢慢接受了这个结果。
她只是平静地告诉郁仪:“你看,男人就是会让人伤心的。”
母亲一直到死前都不知道,那个沉默如同一座山般的男人,并没有背叛她。
他因为做起了绑票的营生而锒铛入狱,在遥远的京师坐了十几年的牢,时到今日,他依然还记得她爱吃的蜜豆酪。
郁仪不知道他的名字,但依然记得他的声音。
十几年了,依然没有忘。
郁仪有点想哭,但她知道自己不该哭。
这个男人是个坏人,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她只是很心疼自己的母亲,很想告诉她,她没有在感情里遭到背叛。
平恩郡主的一生处处被辜负,可总也有人没有完全辜负她。
纵然她如果不曾落难,他们原本是两个世界的人。
在这个世道上活着太难了,如他们一般的人,是不会有任何人帮他们主持公道的。
眼前这个男人,分明是因为找不到营生,所以重操旧业,又做起了绑票的生意。
生逢乱世,逼民为贼。
他虽然没有死,却被这个世界孤立了。
他罪有应得,不值得被可怜被原谅。
郁仪只是很想自己的母亲,想扑进她怀里再哭一次。
如果说这世上除了她以外还有谁会记得平恩郡主,谁还会为她而难过,那么只有眼前这个男人。
只是郁仪不能与他相认,甚至不能让他知道自己的身份。
她看着这张布满沧桑的面孔,想到了苏轼的那首词。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若母亲还活着,她还能认出他吗?
天已经渐渐亮起来,日光将晨间的薄雾一点点的吹散。
男人站起身:“你老实一点,我可以让你坐在车里,到了关口前再把你装进盐缸里。你若不听话,我就现在把你打晕。”
作为一个绑匪,这个人未免有些太容易心软了。
郁仪点点头:“我不跑,你别打我了。”
于是那男人便将她提上马车,自己坐在车夫的位置上,继续向山上走去。
正因为有了方才的话题,两个人的氛围也没有那么剑拔弩张。
郁仪一路观察着四周,想着逃跑的对策。
她从来没有来过雁回山,但她知道山中既然有河流,那么顺着河走,一定能走出去。
马车走在狭窄的山路上,地上只余下两道深深的车辙。越走越远,水声便越来越响。
再往深处走,便快要到山顶了。
郁仪有些心焦,脸上依然不动声色:“你娘子一定很美吧,你还记得她长什么样子吗?”
男人沉默了一会,说道:“美。”
这个男人显然也有很久没有和人提起过她了,不由得多说了几句:“她会弹曲子,我很喜欢听。”
他眼中满是追忆:“她是天上的仙女,来人间历劫的,如今劫数完了,是要回天上做菩萨的。
这一句话听得郁仪眼睛一热。
这句话,短暂地宽慰了她长久以来,不能原谅自己的遗憾。
如果可以,她真的希望母亲如这个男人说得那样,回到天上去做逍遥自在的仙女,不要再受人间的苦了。
人间的苦是受不尽的。
有人汲汲营营,为五斗米折腰。
有人从云端到地狱,数十年痛苦折磨。
有人红尘翻?十几年,到头来依然两手空空。
郁仪明白,太悲天悯人的人是不能做官的。
可她知道,却依然做不到。
众生皆苦,众生慈悲。
那然后呢?
谁来救救他们?
谁来为他们一哭?
如何才能渡化这世间的苦厄,如何能让众生太平?
这就是她入仕的初衷与决心。
她不能死,她要活。
她还有太多的事没有做完。
就在此时,她听到了一阵马蹄声,声音如鼓声般急迫,像是要把晨昏都撕碎。
身旁那个男人显然也听到了这个声音。
他用冰冷的目光凝视着郁仪的眼睛,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现在,我要把你装回去,你不听话的话,我即刻就杀了你。”
郁仪假意顺从,任由他将自己装进了盐缸里。
就在他回身去拿盖子的功夫,郁仪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撞向缸壁,盐缸应声而倒,紧跟着摔下了马车,在满是黄土的山路上摔成几块。
郁仪的手臂被碎片划伤,她根本顾不得看,只用尽力气向马蹄声方向喊道:“我在这里!救救我!”
身后男人骂了一句不知什么,郁仪根本不顾上,她只知道自己要跑,自己绝不能死在这里。
男人甩了三枚石子,其中一枚正中郁仪的膝弯。
她重重地摔在地上,又不知疼痛般爬起来。
马蹄声越来越近,好像翻过眼前这片灌木,就能看到马上的那个人了。
郁仪不敢回头,也来不及回头。
跑,快跑。
她好像从来都没有跑得这样快过。
耳边是河水奔腾的浪涌声,是鸟雀的悲鸣声。
刹那间,一个人影出现在远处的树后面。
他穿着青色的斓衫,骑着一匹纯黑的骏马,正在向她的方向疾行而来。
他们二人的目光已经在空中交汇,碰在一起便不再分开。
郁仪对着他笑,这笑容烫伤了张濯的眼睛。
可是,身后那个人已经攥住了她的胳膊。
他有着铜墙铁壁般的手臂,禁锢着她,如同是一道锁枷。
他扼住了郁仪的喉咙,想要在此刻掐死她。
他这样用力,一瞬间就叫她挣扎不得。
“你的娘子,是不是叫......垂容,谢垂容。”她用最后的力气道,“她是花影楼的……………花魁。”
这个男人的手骤然一松,他满眼震惊之色:“你如何知道?”
郁仪用力挣脱他的手臂,转身便跑。
“你说啊!你为什么会知道?”男人什么都顾不得,只想抓住她问个究竟。
身畔是滚滚的河水,郁仪退无可退,而张濯还在数丈之外。
她没有犹豫,纵身向身后的河水中跃去。
而此时,张濯已经挽箭搭弓,三枚羽箭同时射向那个铁塔般的汉子。
其中一箭,正中那男人的大腿,一箭对穿。
他艰难地匍匐在地,突然嘶声道:“你是窈窈,你是窈窈啊!”
回答他的只有滔滔江水声。
张濯也在此时跳下马,他扑到河水边,只看见江水中白浪翻卷。
望向??流水,张濯骤然高声道:“苏郁仪,别再?下我了??”
不曾痛彻心骨,没有声嘶力竭,只是平静中带着深沉的绝望。
没有半瞬的犹豫,他猛地纵身跳入了刺骨的河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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