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五八】皎皎河汉第(2/2)页
皮。
连长安越是走近,便觉郁气越浓。朵颜阏氏的床头站着位手捧银碗的侍女,见主人到来,屈膝深深行了一礼。连长安从她手中接过银碗,看见里面装着澄黄微稠的蜜水。她依侍女的指点,拿一只小小的羊毛刷沾着蜜水,小心翼翼涂在赫雅朵焦枯的嘴唇之上。
不过是从冬天到春天这短短的光阴,草原的女主人已彻底失去了她的健康。她本就消瘦,此刻更是变成了一具贴着层灰蒙蒙薄皮的骷髅。连长安曾经与许多死亡擦肩而过,因为谋杀、因为□□、因为背叛、因为流血……却从没有目睹过如斯可怕的疾病与衰老。她的手忍不住颤抖,心中复杂的哀恸与怜悯翻江倒海……因为蜜水带来的力量,或者因为临终之际的朵颜阏氏有了忽然某种神秘的感应,她竟慢慢睁开眼,眼珠长久地、长久地盯着帐篷黑暗的角落;然后说了一句非常莫名其妙的话:“请你等等……我的孩子回来了。”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却字字咬得准确清晰。她一开口,连长安忽然发现帐篷中腐烂的气味从何而来了——似乎扎格尔曾经隐隐约约提起过,赫雅朵平时只吃极少的三五种食物;这自然不会是因为养尊处优的关系。
朵颜阏氏眼珠微动,看向自己的养子,她抽了抽嘴角,仿佛想要微笑:“很好……”她说,“你总算没有掉泪。”
扎格尔的喉间已然哽咽,他单膝跪在床前,紧紧抓着赫雅朵枯枝般的左手不放:“你该早对我说实话,早该送信给我……”
“那也没有用。我们汉人有句话……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单于……必须该是这样才行。是我……命令厄鲁封锁消息的,绝对……不能让‘他们’知道。”
扎格尔的双肩一直在抖,他的确没有掉泪;但是却再也没办法说出任何一个字了。
赫雅朵的眼光从他身上移开,艰涩无比地转向另一边,转向连长安。
“你哭什么呢?阏氏……一样是不能哭的。可惜我看不到你们的婚礼了,一定很热闹……”
连长安紧紧咬着嘴唇,紧紧握着手中的银碗,拼命摇着头:“我没有哭!”
赫雅朵真的笑了起来:“那就好……你一定没有参加过草原的葬礼吧?那可比婚礼还要……热闹呢……”
话音落地,大阏氏徐徐吐出一口浓甜的腐气,仿佛挥尽了今生所有,缓缓闭上了眼。接下来的数个时辰,她始终沉沦在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的漩涡里;不时发出短短的梦呓。扎格尔和连长安始终陪在她身边,徒劳地替她掖紧皮裘、烧旺炭火,徒劳地用蜜水一遍一遍润泽她的双唇。
仿佛他们的祈祷真的感动了长生天,太阳落山之后,朵颜阏氏的情形开始显著地好转。她睁开眼,喝了半盏参茶,然后开始不断地、不断地说话——她与扎格尔谈及多年前的往事,与连长安谈及记忆中的故乡……以及更多的,和帐篷角落那片深邃的黑暗絮絮而语。
亥时甫过,赫雅朵再次睡着了,鼻端发出绵长、均匀的呼吸声;死亡的味道随之在帐内一伸一缩、一松一紧。
厄鲁从帐外进来,俯下身在扎格尔耳边低低说了句什么;扎格尔犹豫不决地望着沉睡中的大阏氏,终于还是扭过头,转身跟厄鲁一同走了出去。
流水滴滴,时辰历历,连长安依然在守候。
不用鞍蹬、足足骑了两个多时辰的快马,又经历这番情感上的大起大落,早觉得浑身的骨头里全都灌满了铅。再加之帐篷内的热度和气味,难以抵挡的,神智竟慢慢模糊起来。
——恍恍惚惚之间,她忽然听见赫雅朵在对她说话。
“你还记得我问过你的问题么?你已经下定决心了吗?”
——决不是如今病榻上这个宛若风中危烛的垂死者;而是初见那一天,“加鲁特堆”下精神矍铄、神情苍茫的那一位“昭华公主”。
“……是。”连长安神情一凛,不禁肃然回答。
“你要保护他……女人保护男人,妻子保护丈夫;你要保护扎格尔……那孩子,有个‘预言’……”
“……我会保护他;”连长安点头承诺,“用女人保护男人的方式来保护他,用妻子保护丈夫的方式来保护他——我已做好准备了。”
“我送给扎格尔……我的‘死亡’,他明白该怎样去做……而你,我只有一句话送给你,我的孩子——记住,女人比男人更坚强。不要悔恨,绝对不要悔恨。悔恨会吞掉一切;毁灭你的过去、现在与未来。人……只要永远望着前方,这就够了。”
一生与命运抗争,从未被击垮的“平息的暴风”——赫雅朵?阿衍死在奔狼之年、库里台之月的第十一天。子夜过后连长安拖着疲惫的步伐走出帐篷,头顶是灿灿群星、皎皎河汉。
星海是亡者的世界,是一切短暂的悲哀的温柔的坚强的生命的必然的终点。她愣愣望着星,望了许久;一低头,却见不远处的阴影中,有人缓缓移步而出——那人沉声询问:
“……昭华公主,她……故去了么?”
连长安没有仔细去想这名丑陋男子为何会如此关心这个问题,又为何全身上下都流露出某种真心诚意的哀悼……还是把一切阴谋诡计一切过去未来一切王霸雄图一切血海深恨统统留待明日吧……她累了,今天她真的很累很累了……
——连长安直起酸痛欲折的腰,用同样的沉静的声音给予对方肯定的答复:“是的,公主已经故去了:安宁而且……骄傲——就像所有真正了不起的、阏氏们那样。”:wbshuk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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