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 七第(2/2)页
灯火在轮船激起的回头浪中波动起伏,便感觉自己重新回到了家里。当他们在迷失的男孩湾靠岸时,已经是晚上了。在西班牙人的古航道被疏通并投入使用之前,那里是蒸汽船的最后一个港口,距离海湾还有九里。旅客必须等到早晨六点,才能登上租用的小艇,驶往最后的目的地。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归心似箭,提前坐上邮局的小艇走了,因为邮局的职员认出他是自己人。下船之前,他忍不住做了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举动:把铺盖卷扔进水里,目送它穿过那些看不见的渔夫手中的火把,直到离开潟湖,消失在大海之中。他确信,在今后的日子里,他再也不需要它了。永远不,因为他将永远不再离开费尔明娜达萨的城市。
黎明时分,海湾里风平浪静,弗洛伦蒂诺阿里萨透过第一缕阳光,在飘浮的大雾上方看见了金色大教堂的拱顶,看见了屋顶上那一座座的鸽子屋,并顺着它们找到了卡萨尔杜埃罗侯爵府的阳台,想象着在那座房子里,那个带给他不幸的女人还倚在餍足的丈夫肩上贪睡。这个假想令他肝肠寸断,但他并没有制止它,相反,他在痛苦中感到满足。太阳开始升温,邮局小艇在停泊帆船组成的迷宫中穿梭。公共市场的无数种气味裹挟着水底散发出的腐烂味,混合成一股恶臭。来自里奥阿查的轻便船刚刚抵达,一队队搬运工蹚着齐腰深的水去接船上旅客,一直把他们背到岸上。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第一个从邮局小艇跳上岸。从那一刻起,他就再没有闻到海湾的臭气,只闻到弥漫在城市中的费尔明娜达萨特有的气息。一切都散发着她的味道。
他没有回电报室去工作。他唯一关心的似乎只是连载的爱情小说和“人民图书馆”的书籍,母亲继续给他买,而他则躺在吊床上一遍又一遍地读,直到把它们背下来为止。他甚至都没有问小提琴在哪儿。他和最亲近的朋友恢复了来往,有时一起打打台球,或者到大教堂广场拱门下的露天咖啡馆聊聊天。但他再没有去过星期六的舞会:没有她,他无心跳舞。
从那次未完成的旅行回来的当天早上,他就得知费尔明娜达萨正在欧洲度蜜月。他那颗茫然的心当即认定,她即使不会在那里永远住下去,也会住上很多年。这个信念为他注入了忘记过往的第一线希望。他想念起罗萨尔芭来,随着对另一个人的回忆慢慢平息,对她的思念变得越来越炽热。正是在那个时期,他蓄起了小胡子,胡子尖还涂上胶,决意在有生之年都不再剃掉它。他仿佛变了一个人,用一段爱情来取代另一段爱情的想法让他误入歧途。渐渐地,费尔明娜达萨的味道变得越来越淡,越来越难以闻见,最后只留在了白色的栀子花上。
他随波逐流,不知道生活该从哪里继续。战争时期的一个晚上,那位远近闻名的拿撒勒13的寡妇惊慌失措地躲到他家,因为在叛军将军里卡多加依坦奥贝索围城的时候,她自己的家被炮弹炸塌了。特兰西多阿里萨立即抓住这个机会,借口说自己的房间没有地方,把寡妇安排在了儿子的卧室,实际上,她是盼望用另一段爱情来疗愈那份让儿子痛不欲生的爱。自从在船上的舱室被罗萨尔芭夺去了童贞,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就再没有做过爱。他觉得,在这样一个有紧急情况的夜晚,寡妇睡床上,自己睡吊床是很自然的事。可寡妇已经替他做了决定。躺在床上的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而她坐在床沿,开始讲述三年前丈夫的死给她带来的无法慰藉的痛苦,边讲边脱掉外面披着的一层守寡黑纱,把它抛向空中,甚至把结婚戒指也从手上摘了下来。她脱掉镶着小珠子的塔夫绸衬衣,抛到房间另一头角落里的安乐椅上,又把紧身背心从肩膀上方扔出去,丢到了床的另一头,然后,迅速褪掉了长至脚踝、带荷叶边的百褶裙、绸缎束腹带,还有守寡的黑丝袜。她把东西扔得到处都是,整个房间都被她那身丧服的零七切,而且间隔恰到好处,仿佛每个动作都有进攻部队那震得城市地基颤抖的炮声为之庆祝。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想帮她解开胸衣上的按扣,但她以娴熟的动作抢在前面,因为在五年恩爱的夫妻生活中,她已经学会了做爱的每一个步骤都自给自足,甚至包括前戏,无需任何人帮忙。最后,她脱掉蕾丝花边的内裤,以游泳运动员的敏捷将它从双腿上褪下来,露出自己的玉体。
e13 拿撒勒,位于今天的以色列,传说耶稣在此度过青年时期,故常被称为“拿撒勒的耶稣”。e
她二十八岁,生育过三个孩子,但她的裸体还完美地保持着独身时那动人心魄的魅力。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永远也不会明白,之前那几件忏悔服是如何掩盖住这匹未被驯服的小母马的热情的。她脱光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衣服,被自己的狂热弄得喘不过气来,要知道,她对丈夫都不曾这么做过,怕他认为自己是个淫荡的女人。她带着五年忠贞婚姻生活的迷茫与无知,试图一举满足守丧期间被严酷禁止的欲望。自她从娘胎里生下来的那个美好时刻起,到这个夜晚之前,除了死去的丈夫,她甚至从未跟别的男人共过一张床。
她并没有让内疚扫自己的兴。而是恰恰相反。屋顶上呼啸而过的火球让她睡不着觉,她继续讲述丈夫的种种优点,直到天亮。除了抛下她死去这一点,她没有责怪他的任何不忠。事实上,她感到释然,因为她确信丈夫如今比任何时候都更完全地属于自己,他已躺在那个钉了十二枚三英寸钉的棺材里,埋在地下两米深的地方。
“我很幸福,”她说,“因为只有现在我才十分肯定地知道,他不在家时到底在哪儿。”
那天晚上,她一步到位地脱掉了丧服,没有经过穿灰色小花衬衫的多余的过渡阶段。她的生活一下子充满了情歌和撩人的衣衫,件件都绘着五彩的鹦鹉和蝴蝶。她开始把身体分给所有向她索取的人。围城六十三天后,加依坦奥贝索将军的军队被击退了,她重建了被大炮炸穿了底儿的房子,还在防波堤上建起一座漂亮的观海露台,暴风雨来时,可以观赏愤怒咆哮的海浪。这里是她的爱之巢,她毫无讥讽之意地如是说。在这里,她只接待合她胃口的人,想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想以何种方式就以何种方式,不向任何人收取一分钱,因为她认为,是那些男人施惠于她。只在极少的情况下,她才接受礼物,而且不能是黄金。她做得如此恰到好处,谁也拿不出她行为不端的确凿证据。只有一次,她险些在公众中闹出丑闻,当时谣言四起,说大主教但丁德鲁纳并非死于误食了一盘毒蘑菇,而是有意服毒,因为她威胁他说,如果他再继续亵渎神明地纠缠她,她就抹脖子自尽。但没有人问过她这是不是真的,她自己也从来没有提起过,她的生活毫无变化。确实,正如她自己常常大笑着说的那样,她是全省唯一的自由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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