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 三第(2/2)页
后家里人想起他时,仿佛把他看作已经死了似的。在十月十一日他走出沿街的大门去观看马戏团的队伍之前,人们没有看到过他作为一个活人的任何反应。对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来说,这一天同他最后几年中的任何一天都一样。清晨五点钟,围墙外蛤蟆和蟋蟀的喧闹把他惊醒了。星期六以来就下着连绵细雨,没有必要再听那花园里树叶上淅淅沥沥的雨声了,因为不管怎么说,从他冰冷的肌骨里早已感觉到了这种声音。他象往常一样裹着羊毛毯,穿着那条长长的原棉衬裤。尽管这条裤子由于尘垢累累已成了老古董,连他自己也把它叫作“哥特式衬裤”,可他图它舒服还是一直穿在身上。他套上一条瘦腿的长裤,但没有扣上钮子,也没有在衬衫领上别起那颗常用的金钮扣,因为他准备去洗澡。后来他把毯子往头上一兜,象戴了顶尖顶高帽,又用手指理了理污腻的胡须,到院子解手去了。那时,离天气放晴出太阳还有许多时日,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还在被连绵阴雨浸得朽腐了的棕榈叶凉棚下打着盹。上校没有看见他,因为他从未见过父亲在凉棚下的情景。当热乎乎的小便溅到父亲鞋子上时,他也没有听见父亲的幽灵被惊醒时对他讲的那番令人费解的话。他把洗澡的事推后了,并不是因为天气寒冷或潮湿,而是因为十月间的大雾使人气闷。回到工作间,他闻到一股圣塔索菲娅德拉佩达点燃炉芯的气味,便到厨房去等着咖啡煮开,以便盛一碗不放糖的咖啡带走。圣塔索菲娅德拉佩达象每天早晨那样问他是星期几他回答说是十月十一日星期二。望着这个被火光映成金黄色的冷漠的女人这个女人无论现在还是过去任何时刻对他来说都象是完全不存在的,他突然想起,在战争进行得正激烈的某个十月十一日,蓦然产生一种确凿无疑的念头,即刚同他睡过觉的那个女人死了的想法把他惊醒了。她确实死了,他没有忘掉日期,因为就是这个女人在死前一小时还问过他星期几。尽管他想起了这些往事,但这一次仍然不清楚他的这些预感在多大程度上已经不灵验了。他一边煮咖啡,一边继续想着那女人。这纯粹是出于好奇,丝毫没有陷入怀旧的危险。他从来不知道那女人姓甚名谁,也没有见过她生时的模样,因为她是摸着黑,跌跌撞撞地来到吊床边的。但是在以同样方式闯入他生活中来的那么多女人之中,他不记得是否就是这个女人,在他们初交的狂热中,哭得差点儿淹死在她自己的泪水里,而且在死前不到一小时,还信誓旦旦地向他表示过至死不渝的爱情。他端着热气腾腾的咖啡回到工作间后,就不再想念她或任何其他女人了。他开了灯,数了数放在洋铁罐头里的小金鱼。已经有十七条了。自从他决定不再出售这些小鱼以后,他仍然每天做两条,等到积满了二十五条时,就把它们熔化在坩埚里,重新再做。他全神贯注地做了整整一个上午,什么也没想,也没有发觉上午十点钟雨就下大了,有人从工作间门口走过,叫喊着把门关起来,以免房间进水。直到乌苏拉拿着午饭进来,并关掉电灯之前,他甚至没意识到自己的存在。
“好大的雨啊”乌苏拉说。
“十月了嘛。”他说。
他讲这些话时,眼睛并没有离开当天做的第一条小鱼,因为他正在给鱼嵌上红宝石眼睛,直到完工,并把它跟别的小鱼一起放进罐头后,他才开始喝菜汤。然后,他慢慢悠悠地吃起盛在一个盘子里的洋葱烩肉块、白米饭和油煎香蕉来了。他的胃口无论是在最好还是最糟的情况下都没有什么变化。吃罢午饭,他又觉得闲得慌。由于他有一种科学的迷信,饭后不经过两个小时的消化他是从来不干活、不看书、不洗澡、也不行房事的。这种信念是如此根深蒂固,当年他曾好几次推迟战争行动,以免部队面临积食的危险。所以,他往吊床上一躺,一边用小刀掏着耳垢,几分钟以后,他就睡着了。他梦见自己走进了一个空荡荡的房间,四周都是白色的墙壁。一种自己是进入这个房间的第一个人的沉重感觉使他感到不安。睡梦中他又想起,在头一天的晚上,在最后几年中的许多夜晚,他都做过同样的梦。他知道醒来时这个梦境就会在脑海中消失,因为那个重复出现的梦境有一个特点,即只能在同样的梦中才能回忆起来。果然,一会儿工夫,当理发师来敲工作间的门,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醒来时,只觉得自己仅仅不知不觉地打了短短几秒钟盹,还没有来得及做任何梦。
“今天不理了,”他对理发师说,“咱们星期五见。”
他的胡子已经三天没有刮了,上面斑斑点点地沾着细茸茸的白毛,但他并不认为有刮的必要,因为星期五理发时可以一起解决。在令人不适的午睡时,那粘糊糊的汗液使胳肢窝里的腋疮又隐隐作痛。雨已经停了,但太阳还没有出来。嘴巴里酸溜溜的菜汤味使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打了一个响嗝,仿佛他听到了器官的指令,兜起毯子上厕所去了。他在厕所里呆了很长一段时间,蹲在木头箱子里冒出的浓重的臭气上,直到习惯告诉他已到重新开始工作的时候为止。在这段等待的时间中,他又记起今天是星期二,因为这个日子香蕉公司种植园里发工薪,霍塞阿卡迪奥第二没有来工作间。他的这种回忆就象这些年里的其它所有回忆一样,都使他不由自主地想起战争来。他想起赫里奈多马尔克斯上校曾答应给他搞一匹额头有白斑的战马,但后来却再没有提起。接着他的思绪又转到了其它零散的往事,对于这些往事,他只是不加鉴别地想想而已。由于不可能想别的事情,他已经学会了冷静地进行思考,免得那些无法避免的回忆刺痛了自己的心。回到工作间以后,看看空气开始收燥了,他认为这是洗澡的好时间,可是阿玛兰塔已经先他而去了。于是,他就开始做这一天的第二条小鱼。当他正在镶嵌金鱼尾巴的时候,太阳喷薄而出,强烈的光照竟象单桅小船那样吱嘎作响。被三天连绵细雨洗净了的空气中满是飞蚁。这时他觉得自己想小便了,但想等做完这条小鱼后再去。四点十分,他正要去院子时,忽然听到远处鼓乐齐鸣,儿童们欢呼雀跃。从他青年时期起,他还是第一次有意识地踏进了怀念的陷阱,他想起了吉卜赛人来的那个神奇的下午,他父亲带他去认识冰块的情景。圣塔索菲娅德拉佩达搁下她正在厨房里的活儿,朝门口跑去。
“马戏团来啦。”她叫了起来。
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没有到栗树下去,他也走到了沿街的大门口,挤进了观看马戏团队伍的好奇的人群里。他看到一位穿着金色衣服的女人坐在一头大象的后颈上。看到一头悒郁的单峰骆驼。他看到一只熊穿着荷兰女人的衣服,用大铁勺和平底锅打着拍子,还看到一些小丑在游行队伍的最后走着钢丝。等到队伍走完以后,又看到他那可怜的孤独的脸庞。大街上只剩下那明亮的空间,空气中满是飞蚁,另有几个好奇者还在心神不定地翘首观望。于是,他一边想着马戏团,一边向栗树走去。小便时他还试图继续想马戏团的事,却已经记不起来了。他象一只小鸡似地把头缩进脖子里,前额往栗树干上一靠,就一动不动了。家里人直到第二天上午十一点才发觉,那是圣塔索菲娅德拉佩达到后院去倒垃圾,才注意到兀鹫正在一只只飞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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