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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 二第(1/2)页
据说,要不是阿玛兰塔死得不是时候,从而引起了新的哗然,布恩地亚这个疲惫倦怠的大家庭中那种习以为常的平和与幸福也许会持续很长时间。这是一桩始料未及的事情。尽管阿玛兰塔已经年老,而且远离了大家,但看上去却还是那么结实、硬朗,身体好得象岩石,如同往常一般。自从那天下午她最后回绝了赫里奈多马尔克斯上校并闭门痛哭以来,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当她走出房门时,眼泪都已经哭干了。俏姑娘雷梅苔丝升天,奥雷良诺们惨遭杀害和奥雷良诺上校去世的时候,都没有见她这么哭过。奥雷良诺上校是她在世上最爱慕的人,尽管她的这种感情只是在大家看到栗树下奥雷良诺上校的尸体时才表现出来。她帮着扶起他的身体,给他穿戴好军人的装束,帮他修了脸、梳了头,还给他的胡子上好浆,比上校自己在最荣华的岁月中所做的更好。谁也没有想到阿玛兰塔的这些举动中会有什么爱的情感,因为大家对她长于处理丧事已经习以为常了。菲南达对阿玛兰塔不懂得天主教与生活的关系,而只知道天主教与死亡的关系这一点十分气愤,好象天主教并不是一种宗教,而只是一份殡葬礼仪单。阿玛兰塔因过分纠缠在回忆往事的乱麻里,而没有理会这些释义的微妙含义。往事还历历在目,她却已经跨入了暮年。当她听到皮埃特罗克雷斯庇的华尔兹舞曲时,觉得自己象年轻时一样真想哭,似乎这流逝的岁月和那些教训对她一点也不起什么作用。一卷卷的乐曲当初被她借口受潮腐烂而扔进了垃圾箱,现在仍然在她的记忆中转动,那些音锤继续在敲打着。她曾想把这些关于舞曲的回忆淹没在与她侄儿奥雷良诺霍塞的那种障碍重重的情爱之中,也曾想在赫里奈多马尔克斯上校镇定沉着的男性的保护下求得脱身。可是她没能摧毁这种回忆,即使用了老年人最绝望的举动。那是在送小霍塞阿卡迪奥去神学院之前三年,阿玛兰塔给他洗澡,摸他时,没能象一个老奶奶对她的小孙儿那样,却象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象人们传说的法国女郎们所干的那样。也跟她自己十二岁和十四岁时想对皮埃特罗克雷斯庇所干的那样。那时她看到他穿着跳舞的紧身裤,随着节拍器的拍子舞动魔棍。有时候,她因自己让那股不幸的细流涓涓流淌而感到痛苦,有时候她感到极大的愤怒,只好用针刺自己的手指,但是最使她痛苦、最使她愤怒和使她感到心酸的却是爱情这棵芳香的、被虫蛀蚀的番石榴树正步步濒临死亡。象奥雷良诺上校思念战争一样,不可避免地,阿玛兰塔也想起了雷蓓卡。但是当她的兄长能够使那种回忆变得无声无息的时候,她却只能将回忆之火燃得更旺。多年来她对上帝的唯一祈求,就是不要给她比雷蓓卡先死的惩罚。每当她经过雷蓓卡的家,看到那座房子越来越破败,阿玛兰塔就感到高兴,认为上帝在倾听她的祈求。一天下午,她正在走廊里缝着东西,突然产生一个想法,她相信当别人给她捎来雷蓓卡死讯的时候,她一定也是坐在这同一个地方,保持着和现在一样的姿势,并且光线也象现在的一样。于是,她就坐下来等这个消息,仿佛等一封来信似的。有一段时间,她确实把钮扣拆下来又钉上,以免使百无聊赖的等待不致显得过分漫长和痛苦。家里谁也不知道阿玛兰塔织的非常精美的裹尸布是给雷蓓卡的。后来,当奥雷良诺特里斯特讲他看见雷蓓卡已成了一个幽灵,皮肤都裂开了,脑壳上只有几绺发黄的头发时,阿玛兰塔并不觉得奇怪,因为特里斯特所描绘的幽灵同她长期以来所想象的是一个模样。她早就打定主意,要修复雷蓓卡的尸体,用石蜡来填满她脸部的凹陷,用圣像的头发给她做一副假发套。她将造出一具漂亮的尸体,缠上亚麻做的裹尸布,棺材外面还套一层缀有紫绛色饰边的长毛绒面子,在辉煌的葬仪中让尸体听凭蛆虫的摆布。她怀着如此强烈的仇恨制定这项治丧计划,想到自己如果出于爱的深情也将会同样这么做的时候,不由得一阵颤栗。但她并不因为两者混淆而不知所措,而是仍然极其仔细地完善着这项计划的各项细节,以致最后不仅成了一位殡葬专家,而且很有造诣。在她这项可怕的计划中,唯一没有考虑在内的就是尽管她祈求上帝,但她仍然有可能死在雷蓓卡之前。结果真是如此。但是,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阿玛兰塔非但没有感到期望落空,相反觉得自己已经摆脱了所有的痛苦,因为死神毕竟给了她一种特权,即提前好多年就通知了她的死期。那是一个炎热的中午,梅梅到学校去后不久,她同死神一起在走廊里缝衣服时看见它的。她当场就认出来了,死神并没有任何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方,它是一位身穿蓝衣服的长发妇女,样子有点古气,同早先帮她们在厨房里干活的庇拉特内拉的模样有点相象。好几次菲南达都在场,但她看不见它,虽然死神是那样的实在,那样的富有人性,有一次还请阿玛兰塔帮她穿针线哩。死神没有告诉她什么时候死,也没有指出她的死期是否在雷蓓卡之前,它只是吩咐她在四月六日开始织她自己的裹尸布。死神还准许她在制作裹尸布时,想做得如何复杂和精致就做得如何复杂和精致,不过要象给雷蓓卡制作时一样诚实。死神告诫说,在完成制作裹尸布的那天傍晚,她将没有悲痛、没有恐惧、也没有苦楚地离开人世。为了耗去尽可能多的时间,阿玛兰塔定购了细白爽滑的亚麻纱线,自己织成麻布。她织得非常仔细,仅这一项工作就花了四年时间。接着,她就开始绣花。随着这项工作不可避免地临近结束,她渐渐明白,除非出现奇迹她的工作才能延迟到雷蓓卡死后。但是,她在这项工作上的专心致志已经给了她承认失败所需要的镇静。正是这个时候她才懂得了奥雷良诺上校制作那些小金鱼时的恶性循环的实质。现在,整个世界缩小到了她的皮肤的表面,而她的内心已经摆脱了所有的痛苦。她难过的是没能在多年以前就得到这样的启示,那时她还能够净化那些回忆,并在新的光芒的照耀下重建世界,还能够毫不颤抖地回忆起傍晚时皮埃特罗克雷斯庇身上的熏衣草气味,还能够把雷蓓卡从她悲惨的境遇中解救出来。这既不是出于恨,也不是出于爱,而是出于对孤独的无比深邃的理解。那天晚上,她在梅梅的话语中觉察到的仇恨,并非因为伤及到她而使她震惊,而是觉得她自己在另一个姑娘的身上再现了。那姑娘看起来那样纯洁,就象她当初看起来也该那样纯洁一样,但已沾上了仇恨的恶习。然而,阿玛兰塔这时对自己的命运已经完全认了,尽管她明确知道改变这一命运的一切可能业已消失,她也不感到惊慌。她唯一的目标就是完成她的裹尸布。她不象开始时那样用一些不必要的精绣细织来拖延时间,而是加快了进度。离完工还有一个星期,她估计将在二月四日晚上绣完最后一针,于是她没有说明原因就建议梅梅把原定于二月五日举行的古钢琴音乐会提前一天进行,但梅梅没有理她。这样,阿玛兰塔便千方百计想再拖延四十八个小时。她甚至以为死神在满足她的要求了,因为二月四日晚上,一场暴风雨把电厂破坏了。不过到了第二天上午八点,她还是在这件从未有哪个女人完成过的极其精致的制品上绣完了最后一针。她一点不动声色地宣布她将于傍晚去世。她不仅把此事告诉了全家,还告诉了所有的街坊,因为阿玛兰塔觉得她可以通过为世人做最后一件好事来弥补她卑微的一生。她想,再也没有比给死者带信更好的事了。

    阿玛兰塔布恩地亚将于傍晚离开人世并给死者捎带信件的消息中午前就传遍了马贡多。到下午三点,大厅里就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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