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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万古国殇 第六节 本色极身唯忧国第(2/2)页
,赵良面色苍白,甘龙挥挥手,“走吧走吧。”卫队便灰溜溜的出了广场。

    景监是最后一个进殿的。他一进来,就引起哄嗡一片议论原来特身后竟跟着咸阳令王轼世族元老们这一惊非同小可,王轼本来已经软禁,虽未削职,却已经被嬴虔旧人掌了城防,咸阳民治则由客卿赵良兼同过问,他如何便能解禁此人乃商鞅死党,梗直激烈,国君放他出来何意

    众人哄嗡中,甘龙只是暗自冷笑。他知道,这肯定是景监死请,国君不得已放出王轼的,貌似公允,落得“两方共同论罪定刑”的名义罢了,没甚大不了。越是如此,越说明国君杀商鞅之心已定,这只是最后一场掩人耳目的博戏罢了,无关大局。

    甘龙心思已定,站起来向景监一拱手,“上大夫,奉国君之命,你我共主朝会,当可开始也。”只是脸上戴着面纱,耳朵裹着棉套,声音嘶哑咕哝,没人听得清楚。

    景监淡然道:“可也。老太师开宗明义吧。”

    “诸位同僚,”甘龙的身子和声音一起颤抖着,样子颇为滑稽,有人便窃窃发笑。甘龙不理不睬,径自高声诉说,“商鞅大罪下狱,我等奉国君之命,论罪定刑。有罪无刑,朝野不安。请诸公放言,老夫与上大夫,当如实奏报。”

    不待景监开口,杜挚便抢出班外,愤然高声道:“商鞅乃窃国残民之大盗,欺祖改制之元凶,专权谋逆之首恶,乱国乱俗之魔障老太师日前当殿指控商鞅十大罪恶,字字入骨,当为论罪定刑之根本此谓死有余辜也。”

    一阵哈哈大笑,须发散乱的王轼从座中霍然站起,戢指杜挚怒斥,“太庙令信口雌黄,不怕嬴秦列祖列宗取汝狗命么所谓十大罪恶,分明是字字污秽,句句罗织,竟公然以神明天道自诩,以为民请命招摇,诸公真不知厚颜无耻为何物乎天人皆知,人神共鉴,商君乃变法强秦之元勋,定国立制之柱石,移风易俗之导师,洗刷国耻之功臣煌煌功绩,罄竹难书。论罪定刑,荒诞不经”

    “大胆王轼”甘龙嘶声训斥,“论罪定刑,乃国君诏命,尔竟指为荒诞不经,何其狂悖再有此等欺君谬论,下狱论罪”

    王轼勃然大怒,怒吼一声,“甘龙老贼枭,阴骘歹毒,谈何纲常此等乱国大奸,留在朝堂何用”猛力冲去,要将甘龙顶在大殿石柱之上撞死

    不想白缙正在甘龙身后,见王轼凶猛冲来,急速将甘龙猛力一扯。甘龙向后跌倒,后颅却撞在通向国君大座的白玉台阶上,一声惨叫,竟昏了过去王轼心知商君必死,早已悲愤欲绝,今日已怀着必死之心,要与甘龙老枭同归于尽,这一冲自是勇猛绝伦不想变生偶然,猛力撞在了白玉大拄上,一声闷响,鲜血脑浆迸裂四溅

    变起仓促,大殿中死一般沉寂,又骤然间乱成一团。

    车英出殿,向宫门右将大吼一声,“进殿守护”

    右将虽来自新军,是车英老部下,但宫门禁军不属国尉管辖,除了国君,不能听从任何人调遣号令。但自商君蒙难,人心惶惶,变异忒多。宫门将士们皆山乡子弟,对世族元老们早就恨意不平,敢怒不敢言罢了。今见老国尉与世族元老愤然抗衡,岂有犹豫右将一招手,亲率一个百人队锵锵开到大殿平台,列队守住殿口,矛戈齐举,一片肃杀

    杜挚变色道:“车,英你,你,意欲何为”

    车英高声道:“诸公听了,继续朝会。谁敢再滋生事端,立杀不赦”

    世族元老们顿时惊愕滋生事端的王轼已经死了,被突然袭击的甘龙生死未卜,不说救人,却要继续朝会,车英居心何在白缙正抱着甘龙,西弧在包扎甘龙伤口,一闻此言,异口同声道:“老太师须得急救送太医院”世族大臣一片愤愤然呼应。

    车英厉声道:“朝会乃国君之令,谁敢以私乱公,本国尉立即执法”

    世族元老们骇然。这不是公然要甘龙的老命么风烛残年的甘龙,已经被刺客割去了耳朵鼻子,比嬴虔受劓刑还惨,如今又遭此重伤,再不许救治,必送命无疑。赵良已经是心惊肉跳,不明白这些商鞅死党何以个个都不怕死正在乱纷纷之际,老甘龙却醒了过来,费力的睁开浑浊的老眼,颤声道:“不,不能受人,胁迫商鞅,车裂之刑,车,裂”头一甩,又昏死过去。

    老甘龙生不畏死的老硬骨头,大涨了世族元老们的志气,一致愤怒高喊:“车裂商鞅车裂”

    景监冷笑,“尔等丧心病狂也。刑皆有典,何谓车裂出自何典何法”

    元老们一时愕然,谁也不晓得老甘龙说的“车裂”为何典何刑

    赵良突然觉得了自己的重要,挺身而出道:“车裂乃天地古刑,即五牛分尸也。非万恶之人,不施此刑。此刑出于禹帝诛杀共工。共工罪大恶极,身长无以斩其首,故以五牛之车裂其躯体,复斩其首。此刑,春秋五百年未尝见于人世,刑于商鞅,正可息天人之怒。”

    此言一出,元老们惊叹纷纷,“禹帝古刑,安得无典好太师客卿大学问”

    景监肃然指着赵良,“尔儒家名士,何来鲁莽灭裂之怪论越地昔年掘出长大骨架,无人能识。求教孔子,孔子考订为共工躯干之骨。若车裂共工,何来完好躯干尔等欺圣灭智,玷污刑典,不畏天道昭昭乎”

    赵良面色胀红,“车裂共工,乃孟子大师所考,岂有荒诞之理”

    杜挚高叫,“商鞅罪行,发九州四海之水,无以洗之此千古不赦之罪,自当受千古奇刑上大夫说没有出典,难道禹帝之时也有你么啊哈哈哈哈”

    车英怒喝:“杜挚难道禹帝时有你么再胆敢蔑视大臣,本国尉杀了你”

    杜挚吓得顿时禁声甘龙却又醒转,嘶声喘息道:“处商鞅,极刑,以戒后世欺圣灭祖之,元凶巨恶我等,纵然命丧商鞅,余党,亦在所不惜”

    “车裂商鞅在所不惜”世族元老们一片呼喊。

    次日嬴驷回宫后,案头已经赫然摆上了七卷公文。除了甘龙领衔的朝会报文请车裂商鞅书,六国各有一卷请极刑杀商鞅的国书。嬴驷浏览一遍,见六国国书颇多威慑之辞,微微冷笑,吩咐长史将这六卷国书妥为密藏,以备日后大用。然后拿起朝会报文,一路看下去,竟是脊骨发凉。车裂商鞅简直匪夷所思所列举的商鞅罪行与用辞之刻毒,也令他心悸。思忖良久,他将这卷报文亲自收藏在了密室,时当午后,嬴驷命令准备密帘篷车出行。

    片刻之后,他登上篷车,在一队铁骑锐士护卫下出了咸阳北门,翻越北阪,直上云阳官道。傍晚时分,篷车马队抵达云溪河谷的城堡国狱。当年,嬴驷只在“放逐流浪”中远远了望过这座城堡,从来没有走近过它。那时侯,他多少有些憎恨这座差点儿将自己关进去的城堡,如同多少有点儿憎恨新法与憎恨商鞅一般。倏忽二十多年,少年时代的情感体味都变成了淡淡飘忽的思绪。这次以国君之身亲临,真正走近了这座黑沉沉的城堡,却实实在在的感觉到了它是一种神奇的力量。没有这坚固险峻的城堡牢狱,没有能征惯战的军队,国君将变得苍白无力,权力将变得索然无味。有了牢狱,有了军队,权力便可以翻云覆雨,便可以颠倒黑白,便可以将功臣说成罪人,便可以将所有威胁自己的敌人连根铲除,便可以将自己的功业欲望淋漓尽致的展现出来。一个人做了国君很苦恼很孤独很辛苦很压抑,上天对他的补偿,就是给了他权力的神兵魔杖,让他尽情的复仇报恩,让他尽情的建功立业。身为国君者,那怕是最为龌龊的内心欲望,也可以堂而皇之的满足

    想到这里,嬴驷猛然觉得有些脸红,心中响起另一个声音,“不,嬴驷不是满足私欲。嬴驷是扫除建功立业的阻力。未来的功业,定然可以弥补这种愧疚,定然可以告慰含冤死去的高贵灵魂”

    打开牢狱铁门,嬴驷不禁被扑鼻而来的霉腐气味儿呛得咳嗽了几声。

    走进长长的甬道,这种气息愈加浓厚,几只硕大的老鼠竟公然对着他吱吱尖叫嬴驷原本以为,既然是关押世族官员的国狱,想来也不会很差,况且自己又两次下令善待商鞅,至少应该是窗明几净的房间了,如何弄得如此洞穴一般他骤然止步,沉声问国狱令,“这是国狱最好的牢房么”国狱令恭敬答道:“禀报大人,这是最好的牢房。”嬴驷再没有说话,向随身两名卫士目光示意,卫士便铿锵卡住甬道出入口,只留国狱令一人带嬴驷进去了。

    一灯如豆,商鞅正在灯下安然静坐,凝神端详着面前的一幅木炭地图,时而用木炭条在图上画出各种记号。自上次莹玉、景监、车英、令狐来过后,他心情大为好转。莹玉有了妥善安置,商君书使他消失了最大的遗憾。至于白雪,他倒并不担心。白雪是个奇女子,她的天赋智慧与对他深彻的了解,都不会使她象莹玉那样身心崩溃。无论她如何安排儿子和她自己,商鞅都充分的相信,那肯定是当时最有利的选择。他只要让她知道了可能发生的事情,她的安排与选择就用不着忧虑担心。这是无数大事小事都证实了的。景监他们走后,商鞅剃掉了杂乱的胡须,又将宽大的石屋收拾了一番,向狱吏要了笔墨和几张皮纸,日每饮两碗赵酒,写几行想到的事情,竟然又象惯常那样利索讲究起来。依稀之间,他常常觉得这里就是少年时修习的山洞噢,那个山洞还没有如此宽敞呢。

    从昨天起,他想到了一件重要事情,便一直在画这幅地图,一直在对着地图深思。

    猛然,商鞅听见一阵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声。蓦然抬头,却见一个戴着黑色面纱的黑衣人站在铁栏外,仿佛一柱黑色岩石狱令打开铁栏就走了。黑色岩石却站在牢房门口,默默打量着肃然端坐的商鞅。

    商鞅笑了,“可是嬴虔将军别来无恙”

    黑色岩石缓慢的跨进了牢房,“商君,嬴驷来了。”说着便扯下面纱,轻轻跪地,又深深一叩,“商君,嬴驷是来请罪的。”

    商鞅的惊讶一闪而逝,扶住了嬴驷,“国公何出此言世间事多有始料不及,谈何罪责过失国公若以个人生死计较,鞅可真正的心有不快了。”

    嬴驷沉重的叹息一声,“商君胸襟似海,令嬴驷汗颜不已。事已至此,势成骑虎。若嬴驷问政,商君肯教我否”

    商鞅慨然一笑,“鞅若对国公没有信心,何须自请囹圄国公对鞅没有信心,何须涉险激乱你我心志相通,些小恩怨,何足挂齿”

    “嬴驷一问,商君之后,世族将借重何方力量作乱”

    “国公虑及世族作乱,鞅大为快慰。历来世族复古,内力不足必借外力。今秦国大势稳定,世族已无国人根基,惟有外力一途。此外力非在别处,就在此地。”将面前皮纸一推,“国公请看,这是甘龙与孟西白三族的老根所在。”

    皮纸题头大书四字义渠冲要嬴驷一惊,“义渠何地何族”

    “但将此图交于嬴虔、车英可也。国公只须提醒他们,除恶务尽。”

    嬴驷收起地图,“嬴驷二问,商君之后,将相何在”

    “鞅已多日思虑此事。嬴虔、景监、车英他们,已经是昨日英华了。平定世族之乱后,彼等精华亦当耗尽,不堪东出大任了。臣曾留心查勘,国公有两人可用:文治乃商於郡守樗里疾,兵事乃函谷关守将司马错。樗里疾外圆内方,才气过人。司马错乃兵家大师司马穰苴后裔,有将略之才。丞相人选,鞅尚无成才可荐,国公自可留心察之。若有山东名士入秦,亦望国公明察善待,莫要外之。”

    “嬴驷三问,商君之后,当如何待公伯嬴虔”

    商鞅微微一笑,心中却为嬴驷的周密深远感到惊讶,沉吟片刻答道:“嬴虔大节明而胸襟窄,以毋伤情义为要。实际论之,当使其身居高位,常参决策,而毋得执掌实权。另则,可轻父重子,重用其子女,可保嬴虔无事。”

    嬴驷深深一躬,“商君教诲,嬴驷铭记心怀。不知商君可否有托嬴驷之事”

    商鞅爽朗大笑,“生前身后,了无一事,快哉快哉。”

    嬴驷默然良久,沉吟道:“若处商君极刑,也是情境所迫,望商君恕罪。”

    “处鞅以极刑,实则大彰世族与六国之恶,国公日后便可借机发难。鞅死尚能与国有益,何罪于国公”商鞅竟是发自内心的豁达明朗。

    嬴驷轻轻一叹,亲自斟满两碗赵酒,双手捧给商君一碗,自己端起一碗,“人言商君极身无二虑,尽公不顾私。诚如斯言,嬴驷感佩之至。商君,嬴驷为你送行了”扬起头来,咕咚咚一气饮尽。

    商鞅平静安详的举起酒碗,一饮而尽。嬴驷深深一躬,出门去了。

    国狱院中,嬴驷对国狱令正色吩咐,“立即将商君迁到你的山顶官署,取掉脚镣,餐餐酒肉,要让他看得见清山绿水。若有延误,严惩无赦”

    “谨遵特使之命。下官即刻办理。”国狱令答应得特别痛快。

    朦胧月色下,嬴驷的篷车马队辚辚南下了。

    深秋时节,山风寒凉,眼看就要进入了老秦人的窝冬期,嬴驷觉得不能再等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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