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最后风暴 第四节 天齐渊波澜诡谲第(2/2)页
合纵之时苏秦也忙,但那主要是谋划对策与连续奔波,从来没有事务之累。目下却是不同,开府主政,发动变法,事情简直多得难以想象尽管事先已经谋划好了大的方略,但要一步步落实却是谈何容易先得理清齐国的家底:人口、财货、仓廪、府库、官市、赋税、封地、王宫支用、大军粮饷、官员俸禄等等等等,调集了二十多个理账能手昼夜辛劳,一个月才刚刚理出个头绪,许多数字或取或舍,都要随时请苏秦定夺。其次,便是起草新法并各种以齐王名义颁发的诏令,这班人马主要是稷下学宫的六位名士,但苏秦却是主心骨,几乎是须臾不能离开。再次便是纷杂的官署人事变动。权力格局骤然有变,临淄官场如同开了锅一般沸腾焦躁丞相府竟日车水马龙,求见的官员满荡荡挤在头进大庭院等候,苏秦简直就无法出门。纵是苏秦才华过人处置快捷,也忙得陀螺般旋转,一日勉强两餐,只睡得一两个时辰,连入厕也是疾步匆匆。再后来,相府主书便在苏秦茅厕的外间设了一座,入厕时万一有紧急事务或公文,官员便在茅厕外间向他禀报念诵。
如此两个多月,苏秦竟是骤然消瘦了。可奇怪的是,消瘦归消瘦,脸色却是越来越好,那黯淡的颜色竟是渐渐变得红润了。但最令人惊奇的却是,苏秦那一头几乎完全白了的须发竟神奇的变黑了临淄官场人人议论,竟是一片惊疑感叹。
这一日过午,苏秦匆匆喝了半鼎鱼羊炖,便生出一阵内急,连忙三步并做两步去了茅厕。谁想刚刚蹲下,茅厕外间便有匆匆脚步走来:“禀报丞相,王宫掌书到府,请丞相立即入宫。”苏秦吭哧道:“知道,事由么”主书道:“十元老捧血书入宫,说要死谏齐王。”苏秦顾不得狼狈,倏的起身,拉上大裤便走了出来:“备车,去王宫”主书苦笑道:“丞相,满院都是官员,正门出不去。”苏秦急迫道:“正门出不去从偏门走,快”
片刻之后,一辆四面垂帘的篷车从偏门悄悄的驶进了王宫,宫门内侍立即将苏秦领进了西偏殿,一眼看去,苏秦脸色便黑了下来。
西偏殿是齐王夏日议事之地,宽敞通风,座案地毡墙壁都是浅淡的本色。平日里这座殿堂总是显得明亮凉爽,此刻却是触目惊心的一片幽暗白发苍苍的贵族十元老跪成了一排,都是一身葬服黑袍,高举着三幅白绢,上面却是血淋淋的红字“三变破国”“终生破相”“尾大不掉”齐宣王面色铁青,旁边的孟尝君却是一脸嘲讽的微笑。
见苏秦走了进来,齐宣王点头,示意他入座。待苏秦坐定,齐宣王咳嗽一声道:“诸公都是齐国元老重臣,出此狂悖举动,本当治罪念变法欲行未行,你等不甚了了,便姑且不于追究,容你等将欲谏之言当殿说明,本王自有定夺。陈玎,你先说。”
抖动着那幅“三变破国”的血书,陈玎嘶声道:“我王明鉴了:齐国已经有过了两次变法,田氏代齐为第一次,先君威王整肃吏治为第二次。目下之齐国,已经是天下法度最为完备的邦国律法贵在稳定,已经一变再变,如何还要三变今我王轻信外臣蛊惑说辞,竟要在齐国做第三次变法,实在是荒诞不经,战国以来闻所未闻,如若三变,齐国必破三变破国,我王明鉴了。”
齐宣王冷笑道:“也算一说,终生败相呢”
一个元老高声道:“臣等有机密面陈,只能说给我王,他人须得回避”
“岂有此理”齐宣王显然生气了:“一个是丞相,一个是上将军,国有何事不可对将相言说无须回避,你等说便是了。”
这番斥责却是元老们没有想到的,理由又是堂堂正正,老臣们竟是一片粗声喘息。沉默片刻,陈玎亢声道:“我王既做如此说,臣等也索性将密事当做明事说了。老太史,你便说吧。”
“老臣也只好如此了。”一个清癯的白发老人颤巍巍挺起了腰身,他是齐威王时的太史令晏岵,人称太史岵,是春秋姜齐名臣晏婴的后裔,也算是齐国的数百年望族了。他看了看苏秦道:“我王用苏秦变法,诚为大误。此人面相寒悲,眉宇促狭,步态析离,乃不留功业之破相也。惟其如此,此人终生奔波,一事无成,纵有小彩,大毁亦必随之而来,此谓终生破相。我王若执意重用此人,非但不能建功,犹恐有破相败国之累,望我王三思而后行。”
当时的太史令在各国都是重臣,有任何人都无法替代的两大优势:一是编修国史,可以史为鉴劝谏国君;二是掌天文星象,可代天传言劝谏国君。敬畏祖先敬畏上天,恰恰便是天下法统的根基,一个对祖先足迹与上天机密都了如指掌的太史令,他的进言便拥有常人难以企及的份量一言罢了,殿中竟是一阵微妙的肃杀沉默。
“妙极妙极”孟尝君却突然大笑起来:“太史岵,我倒是猛然想起,齐国这些年不顺,原是你这败相破国了诸位请看:这尖腮鹰隼,猴步寒声,一副孤寒萧瑟,竟日老鸦般呱呱聒噪,岂能不破相败国诸位说说,如此之人该当何罪啊”
“孟尝君,你,你,岂有此理”晏岵本斯文老名士,面对这尖酸刻薄的戏谑,又羞又恼,竟一时大窘,浑身颤抖得说不出话来。
“孟尝君大辱斯文,成何体统该当治罪”陈玎嘶声高喊起来,十元老一片呼应,“成何体统该当何罪”喊成了一片。
孟尝君哈哈大笑:“斯文你等还晓得斯文整个一通狗屁,臭不可闻,破相败国”
“我王明察:如此大臣,成何体统啊”十元老一片声的叩头嘶喊起来。
齐宣王不耐之极,“啪”的一拍书案:“术士之言,枉为大臣若再无话说,本王就退朝了。”这一下发作,大出老臣们预料,竟是一时愣怔,后悔与孟尝君纠缠了。
“我王容禀。”一个苍老的声音缓慢的回荡开来。
这次却是另一个颇具神性的人物开口了,他便是太庙令陈诜。太庙是王室供奉祖先的神圣庙宇,也就是寻常人等说的社稷,太庙令便是掌管太庙祭祀的大臣。通常但有大事,国君都要到太庙祭祖,一则请求祖先庇护,二则在祖宗面前占卜吉凶。因了这两个特殊用场,太庙令便成了巫师与卦师的化身,份量与太史令不相上下。这陈诜与陈玎一样,都是王族远支,但他有一处为别人所不及,是十元老中唯一的在职大臣,也就是还没有退隐。
陈诜似乎很茫然,谁也没有看,声音却很是稳当实在:“我王以田文为上将军,此乃失察也。田文本是靖郭君庶子,生性纨绔奢华,蒙先王重用,立嫡封君,却从来不务经国之道。此人大养门客,几达三千余,封地私兵亦有万人之众。更令人乍舌的是:田文在封地烧毁全部隶农债券,收买民心,竟敢公然称为狡兔三窟此等人物一旦握兵,臣恐坐大为患,成尾大不掉之势,其时,我王何以自处乎”
随着元老们的奏对,齐宣王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陈诜刚刚说完,他便拍案怒道:“尔等元老,如此捕风捉影,当殿流播蛊惑之辞,算得国事对策么本王不听也罢尔等下殿去吧”
“我王差矣”陈玎却高声抗辩道:“原是我王许臣等尽言,更逼臣等将密事公开,既已言明,我王便当批驳有道,何能不了了之”其余元老们也抖动血书同声附和:“老将军所言极是,我王不能不了了之”那一片苍老的头颅竟一齐叩地咚咚,竟没有一个人起来。
齐宣王倒是一下子愣怔了,这才真正意识到事情远比他想象的要严重得多这些元老们显然是有备而来,大有以死谏威胁他就范的意思。骤然之间,齐宣王竟不知如何应对了。孟尝君却是面色铁青,碍着方才弹劾他的恶言,他只有等齐宣王命令行事。齐宣王一愣怔,急切间他也不知如何扭转这个僵持局面了。
“臣启我王:请准苏秦与元老们辩驳国事。”苏秦从容不迫的站了起来。
“好”齐宣王立即拍案:“丞相尽管与他们驳难,本王洗耳恭听。”
“敢问陈玎老将军,所谓三变破国出自何典亦或何人杜撰”苏秦开口了。
“这却与你何干只须占得大道公理便是”陈玎满脸胀红。
苏秦哈哈大笑:“只可惜啊,全然信口雌黄”瞬息之间,驰骋六国朝堂的名士气度在苏秦身上又神奇的复活了他在元老们面前悠闲的踱着步子,目光却始终盯在陈玎的脸上:“顺势而动,应时而兴,此乃三千年来邦国兴亡之大道。五帝不同道,三王不同法,舜变尧,禹变舜,商汤变夏桀,周武变殷纣,平王变西周,三家分晋变春秋,李悝新法变战国,商鞅新法变强弱。亘古三千年,一个变字囊括了天下风云善变者强,不变者亡,岂有他哉战国以来,魏国两代巨变而成霸主,魏惠王没有第三变而一落千丈;楚国两变问鼎中原,楚威王三变不成而做鱼肉;秦国两次小变,出不得函谷关一步,孝公与商鞅第三次大变,而成天下第一强所谓三变破国,可曾在一个国家应验”见元老们喘息一片,目光却显然不服,苏秦口气一转道:“再说齐国,太公田和之变在国体,先君齐威王之变在吏治,既非法度完备,更未触及根本。根本何在在于田制、封地、隶农、政体四大症结。我王第三变,正是要真正彻底的象秦国那样变法这第三变恰恰是齐国强大的根本,是齐国统一天下的起点,否则,便只有任秦国欺侮而不能战胜诸位倒是说说,究竟是三变强国还是三变破国”
元老们瞠目结舌,竟无一人说话。孟尝君冷笑道:“我看,这三变破国改为三变破贵才妥当,不怕丢失封地,你等胡乱聒噪个鸟”最后竟咬牙切齿的骂了一句。
“孟尝君无礼”太史令晏岵突然喊了一声:“纵然变法,也不能用外臣”
“荒唐荒唐”孟尝君呵呵笑道:“敢问太史令,先祖晏平仲祖居何处啊”
“祖上莱地夷吾,孟尝君岂能不知”
“我知你不知啊,那时的夷吾是齐国么若非齐国,先祖晏平仲不也是外臣我田氏原是陈国人,岂不也是外臣还有你陈玎,不也是外臣说说,在座者谁个不是外臣既都是外臣,你却在这里猖狂个鸟”孟尝君又狠狠骂了一句。
“田文无礼啊”晏岵嘶喊一声,却是再接不上话来。
陈玎突然嘶声哭喊:“田文言行粗蛮,狼子野心,我王万不可重用哪”
一声大喊,殿中竟出奇的静了下来元老们惊愕的是陈玎乱了章法,一时不知如何跟进按照驺忌的谋划,只可全力猛攻苏秦,对孟尝君只能是点到即止。孟尝君毕竟是王族近支,且此人手握重兵,生性粗豪刚猛,若一时激怒便是大祸。然则今日孟尝君斜刺里杀出,嬉笑怒骂使元老们颜面无存,却也是驺忌无论如何想不到的。陈玎一时愤激,竟当众公然对孟尝君正式发难,元老们如何不暗暗惊慌齐宣王的惊愕,在于他猛然意识到老贵族们明是攻击孟尝君,实则是要将他孤立起来,一身冷汗之际,却是拿不准是否便在此时处置这些元老毕竟,他们在齐国也是树大根深了。孟尝君却是一牵涉到自己,就要看齐王意思,总不能自己出令将这些鸟们拿了,一时也只能沉默。
“陈老将军,当真斯文扫地也。”还是苏秦开口了,笑容里充满了蔑视:“大臣风范,弹劾当言之凿凿,岂能以私愤戏弄君臣于朝堂言行粗蛮便是狼子野心你陈玎也做过上将军,却是一身葬服,当殿呐喊,鼻涕眼泪,又何至粗蛮简直就是公然不守臣道岂非更是狼子野心了”苏秦口气一转:“孟尝君身负先王重托,以特使之身奔波合纵抗秦十余年,有权如斯,无权如斯,几曾伸手讨过封地要过职权今我王委孟尝君以上将军重任,孟尝君却将王命兵符交还我王保存,王不出令,上将军便不动一兵一卒。更有动人处,孟尝君决意在变法之时,自请交出封地,将悉数门客交于军中,组成猛士之旅派驻要塞。此等胸襟,耿耿可对日月,何来尾大不掉何来狼子野心”
苏秦这番话当真令元老们心惊肉跳了果如苏秦所说,孟尝君交出封地、交出门客,这变法还有谁能阻挡骤然之间,元老们竟是放声嚎啕起来。
齐宣王厌恶的挥挥手:“下去下去,再有此等蛊惑之辞,重重治罪”元老们灰溜溜的出殿了,那三幅血书却被苏秦指派的内侍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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