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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东方龙蛇 第三节 东海起大蛟第(1/2)页
节令还在中酉,距离始寒还隔着一个下酉,临淄王宫却已经上下一片忙碌了。

    所忙碌者,多方准备窝冬物事也。在齐宣王时期,这种忙碌只是在始寒到来时才有几日的。如今,却是大大的提前了,忙碌的势派也更大了。牛车络绎不绝地运进木炭,工匠昼夜连轴地修缺补漏,内侍们脚步匆匆地给每座殿堂安装外挂厚棉布帘的木架,侍女们则忙着给所有的门厅、长廊、房屋安置生火的燎炉。执掌王室事务的大夫,则忙着从官市上购进名贵的皮张,好让齐王在始寒那日给每个后妃赏赐一领上好的皮裘。而随时进宫的官员们则免不了一番评点,时不时指出各种纰漏,甚或亲自给齐湣王提出种种奇思妙想的建言,燎炉应当装上轮子,木炭不当有丝毫烟气,棉布帘应当亮色,王座下当有暖裆的小燎炉等等等等。齐湣王一高兴,便会站出来高声号令一番,而后便是种种奉诏修葺奉诏更改,更是忙得不亦乐乎。如此一来,王宫川流不息的进进出出,竟是一片生气勃勃。

    这番从未有过的王室气象,却是全因了太庙巫师的一则龟卜。

    当初齐宣王刚刚即位,王后便生下了一个儿子。侍女急急报来,齐宣王竟撇下了正在议事的群臣,风风火火的赶到后宫探望。王后说,临盆之时,她分明看见一条无角青龙从云中向她飞扑下来齐宣王大是惊愕,立即赶到太庙请大巫师占卜。鹤发童颜的大巫师破例的选择了古老的钻龟之法,来占卜这则非同寻常的预兆。当那支红亮得几乎发出黄白色的尖锐契柱刺进龟甲钻孔时,“喀”的一声轻微炸裂,龟甲便有了粗细不等的裂纹。老巫师一阵端详,竟是愣怔不语,片刻之后对占卜官断然下令:“再钻”如此连烧九支契柱,刺灼九片龟甲,裂纹竟是丝毫不差。老巫师大皱眉头,对守侯在外室的齐宣王喟然一叹:“九钻如一,未尝闻也此兆上应天河青蛟,吉凶却是难明也。”齐宣王疑惑不定,便将稷下学宫的阴阳家大师邹衍秘密召到宫中求教。邹衍思忖一阵道:“拆解龟纹,国师为上,邹衍不敢妄言。然则史有先例,商汤灭夏,钻龟七十二而龟纹皆同。以此证之,当为吉兆无疑。且齐居东方,青龙之位也。天河青蛟垂于王室,正应齐国大兴之象也。”邹衍学问渊深,为阴阳家之大宗师,对天文星象、堪舆占卜、命相术数、阴阳五行,几乎都有精到揣摩,一番广博论证,齐宣王自是大喜过望。

    这个上应天河青蛟的王子,便是目下的齐湣王田地。因了这则大兴之兆,田地在满月之时,便被破天荒的立为齐国太子。及至二十岁即位称王,当初的青蛟之兆便又沸沸扬扬的在齐国复活了。于是,种种与青蛟对应的规矩,也就不期然的蔚然成风了,种种与龙蛇相关的神话就悄悄地弥漫开来了。譬如冬令为龙蛇蛰伏保养元气的季节,王宫便要分外铺排的准备窝冬,而且一切都要沾上潜龙征候才算上上功夫。

    青蛟之说,是被齐国的方士们大大散播开来的。齐国本是方士的生发之地,逢此良机,方士们精神大振,四处奔走传言:蛟、虬、蜧、蝹四神蛇,都是无角之龙,蛟居四神蛇之首,青蛟又居诸蛟之首,几乎与龙同样神圣尊贵,且蛟性善战,比龙更为凶猛,正是东方青龙的霸主之象秘闻随着口舌流淌,齐王在国人心目中便成了天授霸主,方士们便也成了王宫的座上佳宾。

    秘闻归秘闻,这个齐湣王田地,也实在是与常人大异。

    从总角小儿开始,田地就深信自己生具龙性霸气,言语敏捷,举止刚烈,虽是昂昂童声,却是大有做派。上马,要内侍跪伏在地做上马石,下马,则要选白嫩侍女跪伏在地高翘肥臀做下马石,但有闪跌,立即一剑砍翻。做了二十年太子,宫女内侍竟被他杀了六十余人。五岁一开始读书,田地便更显才气过人,竟是生生赶走了两个蒙学老师。后来,齐宣王亲自请来稷下学宫以论战辩才著称的名士田巴为太子傅。第一次未及开讲,田地便高声发问:“敢问先生,何为五怪”田巴一怔,正色答道:“治学以经典为本,何言怪力乱神”田地咯咯笑道:“不知便不知,世间有怪,不能说么”田巴大窘,红着脸道:“太子便说,何为五怪”田地昂昂高声道:“水怪为罔象,石怪为魍魉,木怪为夔,土怪为羵羊,火怪为宋无忌”田巴竟是苦笑不得:“此等学问,在下却是没有”竟是拂袖而去,立即辞了太子傅。从此后,齐国放着一个天下名士渊薮的稷下学宫,却是无人愿做这太子傅。后来,田地索性拒绝任何老师,自己读书,自己习武,不要任何教习,竟然练得了一身本事,强记善辩,勇武过人。如此一来,竟是朝野哗然,“青蛟天授”的秘闻更传得令人乍舌了。

    即位称王之后,齐湣王便大刀阔斧的开始了青蛟霸业。第一道诏令便是加收赋税一倍,府库大是充盈。接着便是征发精壮三十万成军,连同原来的三十万大军,齐国便有了六十万大军,一举成为七大战国之首然后便是一连串的秘密谋划,只在选择一个蛟龙出水的恰当时机。

    正在这杀气弥漫的时候,孟尝君禀报说:秦国失意权臣甘茂到了。齐湣王一听甘茂失意入齐,便是一声冷笑:“权臣既败,便当一死了之来齐国滥竽充数么”孟尝君一番密语,齐湣王方才有了笑意:“好便见见这支滥竽。”此刻,齐湣王便在大殿廊下来回转悠着,眼前王宫广场川流不息的送货牛车与宫女内侍们忙碌的身影,竟恍然化成了呐喊驰骋的千军万马,山呼海啸般杀进函谷关,无数的秦国黑旗望风披靡,齐国的紫色大旗竟一举冲进了咸阳,齐湣王不禁纵声大笑

    “禀报我王:孟尝君与秦国甘茂已到宫门”宫门司马的声音又高又急。

    齐湣王厉声呵斥:“身后有盗么慢点儿说”宫门司马还没回过神来,齐湣王已经转身下令:“来人拿下这个不知礼仪的竖子,宫门斩首”

    这一下宫门司马大惊,一边在甲士圈中挣扎一边大喊:“我王明鉴是我王立规:青龙之威,震彻天宇,宫中武士不得低声”

    齐湣王狞厉的一笑:“时令已变,青龙蛰伏,万物噤声。还不知罪么”

    宫门司马目瞪口呆,绝望间竟是声嘶力竭:“巧言无常,君道何在”

    齐湣王大怒,顺手抽出腰间长剑便是当胸直刺,只听“噗”的一声闷响,鲜血飞溅数丈,当面的齐湣王顿时一身血红。一圈甲士手足无措,竟是一齐抛开矛戈跪倒低头,谁也不知该说什么。血红的齐湣王站在甲士圈中,却是骤然大笑:“冬令见血,来春大吉宫门甲士,人各晋爵一级”甲士们惊慌失措,参差不齐的大叩其头,“谢我王恩”的声音却嗡嗡一片全无气力。齐湣王厉声呵斥:“青龙卫士,力道何在没吃饭么”甲士头目连忙惶恐叩头:“青龙蛰伏,万物噤声。小军等无敢违背。”齐湣王狡黠一笑:“蛰伏之期,将到未到,但凭龙心断之,可知法度”甲士们恍然,一齐高声大喊:“我王神明万岁”齐湣王哈哈大笑:“好如此甲士,堪成本王大业”甲士们又是一声齐吼:“多谢我王褒奖万岁”便连忙爬起,手忙脚乱的收拾尸体去了。

    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却被刚进宫门的孟尝君与甘茂看了个清清楚楚。孟尝君嘴角抽搐着似乎要上前劝谏,却被甘茂一把扯住了衣襟:“且慢,将到未到,莫找难堪。”孟尝君一咬牙,拉着甘茂便又到了宫门外等候。甘茂低声笑道:“君有悟性,尚可自全也。”孟尝君黑着脸却是一句话不说,只石人般伫立在肃杀的秋风之中。

    片刻之后,宫中遥遥传出洪亮的宣呼:“伯父携秦使晋见伯父携秦使晋见伯父”波波相连,竟是连绵不断。甘茂不禁便是一笑。孟尝君那双大眼便是一瞪:“笑从何来”甘茂低声道:“六宣大礼,天子之志,甘茂敢不笑颜”孟尝君却沉着脸道:“忒多聒噪走,上殿”甘茂又扯住了孟尝君大袖急促道:“君听我言无差,以六宣大礼晋见”孟尝君瞬息犹豫,已经被甘茂扯着衣袖拜倒在地齐声高呼,孟尝君呼得是:“伯臣来朝我王万岁”甘茂呼得却是:“外臣来朝万寿无疆”呼罢连叩头六次方才起身,便有一名礼宾官前来导引,孟尝君前行,甘茂随后,才进了一片忙乱的王宫。

    方才这一番折腾却有个原委:齐湣王喜欢出其不意地显示学问才能,若臣下或使节不知应对,便很难说是何种结局了。举朝之中,除了孟尝君与苏代没有遭遇过这种尴尬,越是有才名的臣子,便越是常遇离奇诘难。时间一长,齐国臣子入宫晋见或例行朝会,便都是提心吊胆了。寻常时日,便搜肠刮肚地揣摩稀奇古怪的礼节与书缝旮旯里的学问,生怕一旦被问倒,便有杀身之祸。今日齐湣王本来心情颇为平和愉快,可那个宫门司马喊破了他的大梦后,他又骤然焦躁了,及至杀了那个宫门司马,齐湣王便又突然变成了那个顽劣不堪酷好恶作剧的少年王子,于是便有了这番早已进入坟墓的六宣大礼。

    六宣大礼,是周天子接见诸侯的觐礼。周礼规制:与王族同姓的大诸侯通称为“伯父”,同姓小诸侯则通称“叔父”,异姓大诸侯通称为“伯舅”,异姓小诸侯则统称“叔舅”。总归起来,无非是宣示君臣血缘之礼法。诸侯要听宣叩拜,方可进宫。宣呼也有讲究:大诸侯六宣,由天子出令,由殿口的“上摈”第一次宣呼,再由殿门的“承摈”第二宣呼,殿阶下的“末摈”做第三宣呼,然后便是王宫车马广场到宫门的下介、中介、上介合称三介依次做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宣呼,直到声浪达于宫门候见的诸侯。这便是在战国早已销声匿迹的六宣大礼。

    孟尝君乃齐国王族,于是便有了“伯父”的高宣。可惜孟尝君一代豪士,最是蔑视那些已经作古的腐朽礼节,哪里却知道此中讲究听在耳中只觉得怪诞累赘,在甘茂面前又要维护齐湣王的英主名声,便要拉着甘茂长驱直入。可甘茂却是天下一等一的杂家名士,一听便知道此中奥妙,也才有了慌忙扯住孟尝君的举动。孟尝君毕竟精明机变,甘茂一扯之下,竟是没有强项硬进,心中却是老大一股憋闷。

    进得殿门,甘茂又是一扯孟尝君。孟尝君心下恼火,大袖一拂,径自从中门昂昂进殿。甘茂叹息一声,便低头拱手,从右边门轻步进殿,到殿中深深三躬,却是依旧低头。

    “叔舅抬头。”殿中浑厚一声,竟是一片嗡嗡共鸣。

    甘茂这才一声高呼:“下蔡甘茂,参见齐王。”呼罢抬头,竟是一阵惊愕六级王阶上肃然端坐着一位古装天子,身材高大,一脸蜷曲的连鬓大胡须竟是蓬松到颈下胸前,使那张古铜色大脸竟似神灵一般。更为奇特的是,面前大案上赫然摆着一口裸身长剑,剑尖直指殿口甘茂抬头一瞥,便又立即低眉敛目,等待“天子”发问。

    “叔舅外臣,可知本王服饰之法度乎”浑厚的声音又是一片共鸣。

    甘茂低头,双手执玉佩做拱:“此为天子衮冕,为天子六服第二等。”

    齐湣王嘭嘭叩着左右两张玉几:“两几是何法度”

    “此为古礼:神位设右几,人位设左几,天子至尊,设左右几。”

    齐湣王冷冷一笑:“本王这口裸身外向之长剑,却是何讲究”

    甘茂惶恐低头:“王心如海,不可尽知。不见经传之创举,外臣不敢妄测。”

    齐湣王突然轰轰大笑:“能如甘茂,终有不知,难为你也,入座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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