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咸阳初动 第一节 幽幽南山 不宁不令第(1/2)页
一进四月,长史与给事中属下的两大官署,便随着老秦王悉数搬到了章台。
战国之世,中原大河流域的气候与今迥异,林木苍苍,潮湿炎热,大象犀牛鳄鱼剑齿虎等诸般丛林热地动物寻常可见。号称金城汤池的大咸阳,虽占尽兵家地利,然在气候上却正好窝在渭水一个臂弯里,背后是高耸的北阪,东西是构成巨大河弯的林木山塬,惟余南面来风,却有远处的南山秦岭巍巍然横亘数百里。大风口不利,咸阳的夏日便分外湿热。时人谚云:“金城无风,汤池多水,逢夏流火,燎炉烤背。”说得便是这大都咸阳,逢夏便是火炉一座,整日价挥汗如雨。商鞅建造咸阳之初,便在南山风口为孝公建了避暑的章台,可见选定咸阳城址并非不知其弊,只是利害权衡更重安危罢了。
年年入夏,秦昭王都要在章台住得三两个月,轻车简从,一有大事便立即赶回咸阳。然则今年却是不同,非但兴师动众地迁去了王室直属的所有官署,且明诏朝野:太子嬴柱镇国,丞相蔡泽晋爵纲成君,开府总摄政事。诏令一发,咸阳老秦人便是纷纷揣测,然慑于“不得妄议国事”的法令,只能是私相窃窃罢了。
国事不明,国人议论不安,春秋战国谓之“国疑”。寻常多见者,大多是“主少国疑”,说得是幼主在位,国人便对朝局动向多有疑惑揣测。如秦昭王这般雄强君主在位,而使国中扑朔迷离者,却是当真少见。究其竟,在于秦昭王在位五十余年,目下已经是年逾七旬,如此明诏朝野,便大有临终善后的意味。大争之世,一代君王便是一代国命,其对庶民生计的作用无论如何估计都是不过分的,更兼太子的平庸孱弱朝野皆知,国人难免疑窦丛生。
老秦人窃窃私议,尚商坊却是响动大起。这尚商坊,是咸阳建城时特辟的山东六国商贾区,也是六国商人与游士学子在秦国聚居的坊区,赫赫然十余万人,超过了任何一个大都会的外国商旅,只有战国初期的魏国都城安邑与齐宣王时期的临淄可与之比肩。这尚商坊大商名士云集,议论国事全然战国奔放之风,火辣辣热腾腾以切中要害为能事。秦国每有大举,尚商坊便是一片议论一片忙碌。议论之要,便是传播消息辩驳根由论争对策。忙碌之要,却是向本国急发“义报”,警告预为应对。秦昭王明诏一发,尚商坊便有了一个惊人传闻老秦王风瘫了秦国要乱了无论是酒肆客寓,还是行商坐贾,到处都是一片慷慨高声,话题也是惊人地一致:秦国势必衰落,山东该当如何
风声很大,咸阳官府却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既没有依秦国律法追查六国商人“妖言惑众”,也没有加强商旅关卡的盘查,更没有尚商坊传闻的大举动封锁函谷关,课六国商人以重税,而后尽行驱赶六国商旅,从此闭关自守。如此旬日过去,六国商旅们虽大惑不解,却也不敢造次生事,竟是渐渐平静了下来。
便在这主老国疑国人惶惶之中,一支马队拥着一辆青铜传车出了咸阳,直向南山而来。尚商坊便又是一则传闻:谒者方车非时出城,老秦国必有异动
却说这谒者传车进得南山河口,谷风习习凉爽宜人,湮没在遍山林木中的章台,更是一片清幽静谧。传车从林间大道进入章台石门,稳稳停在了长史官署廊下。长史大臣桓砾迎了过来,与谒者低声交接得几句,从谒者手中接过一只两尺见方的铜箱,便匆匆向秦王书房去了。方到长廊尽头,桓砾便见白发白须的老给事中向他摇了摇手,示意稍候片刻。两人都是老臣子了,只此一个手势便清楚:老秦王正在午眠。桓砾一句话不说,便肃立在廊下静候。
过得片时,便见书房大门无声滑开,一个少年内侍走出来向老给事中一点头便去了。给事中又向桓砾一招手,接着便是长声一呼:“长史桓砾晋见”
书房隐隐传来一声苍老的咳嗽,桓砾抱着铜箱便走了进去。
章台的王书房原本宽大简约,除了高大耸立的红木书架,便是几张厚重宏阔的书案。而今,这王书房却已经被改得面目全非了:两进连环,里间做寝室,外间是书房,中间立着一面黑沉沉的大木屏;纵然寝室近在咫尺,书架环立三面的中央空阔处,还是有一张可坐可卧的特大木榻;木榻前一张长大的书案,案上竹简码成了一道连绵“文山”。隐隐之间,竟说不清是寝室还是书房。自进章台,古稀之年的秦昭王便始终半卧在那张长大木榻上,时睡时醒,一切都是断断续续没有任何定准,桓砾与老给事中的弓弦便始终绷得紧紧的。
国君的随行官署有两大系统:一为长史署,是国君处置国务及直属财政的官吏系统,后世一度演变为中书省;二为给事中署,是以内侍机构为中心的国君生活官署。不管国君走到哪里,这两套人马都是随行跟进的。所不同的是,秦昭王往年出巡或章台避暑,都只带两署的几名干练吏员,主管大臣长史与给事中倒未必跟随。这次却是不同,非但两套官署全数随行,且事先对章台做了一番大大的修葺改建。这修葺改建,却是王室尚坊直奉老秦王诏令秘密进行的,长史与给事中两位贴身大臣都未曾预闻。便是悉数官署随迁章台,桓砾也只是在临行前三日,才从老秦王口诏得知的。
已经做了二十余年长史,种种密动迹象已经使桓砾有了一个明晰判断:老秦王必有特异之变,要长住章台了。究竟何变桓砾自然有所揣测,但未奉告知,却也决然不能说破。进得章台旬日,老秦王深居简出,连他这原本时时不离王室书房的枢要大臣,也见不上秦王了。今日若非谒者送来极重要上书,他还是不能晋见,惟其是进驻章台的第一次晋见秦王,桓砾心下便有了几分忐忑不安。
进入业已生疏的书房,桓砾正要行礼参见,却见榻上的秦昭王一指榻侧座案,便又对身后侍女一招手。侍女轻盈地飘了出去,片刻间便带着老给事中走了进来。
“两位,皆本王腹心。”苍老沙哑的声音飘荡着,“今有一事告知:去冬岁寒,本王不意风瘫在榻。当此,非常之时,务须严守机密。”
“老臣遵命”桓砾与给事中异口同声。
秦昭王眯起了朦胧的老眼,给事中立即说得声老臣告退,便轻步出了书房。秦昭王微微一抬手:“长史,甚事”
“启禀我王:纲成君与太子上书。”
“噢”秦昭王白眉一耸,“念来听了。”
“纲成君上书。”桓砾展开一卷念道,“臣奉王命,晋爵开府,大局如常,惟一事颇见蹊跷,不敢不报:臣三次相约太子议政,太子皆未能如约。臣遂赴太子府就教,方知太子业已卧病不能理事。事关邦国社稷之根本,臣不敢不言:太子年已五旬有余,沉疴积弱,隐忧已显。臣不揣冒昧进言,我王当未雨绸缪,早断太子立嫡大计。纲成君上书完。”
“啪”秦昭王轻轻一拍榻边扶手,却没有说话。
“太子上书。”桓砾又展开一卷,“儿臣启禀父王:嬴柱受命镇国,政事繁剧,肩负重大,惟任劳任怨以报国家。然惟有一事,儿臣戚戚不能决断:嬴柱已过天命之年,尚无嫡子,难以为继,今欲请王命,拟在诸庶子中择其贤者立嫡,以为社稷存续,敢请父王决断。太子上书完。”
“”
良久默然,秦昭王微微开眼,嘶哑缓慢地一句:“长史,密召蔡泽。”
桓砾答应一声便匆匆去了。国君秘密召见大臣,历来都是给事中奉命执行,今日下令长史,桓砾便觉有些异常。不及细想,当即派出干练吏员驾车奔赴咸阳,暮色时分便接来了蔡泽在长史署等候。初夜掌灯,老给事中便来传秦王口诏:长史桓砾,随同纲成君蔡泽一同晋见。
在给事中导引下,两人穿过了布幔密封的长长永巷,到了章台最隐秘的无名室。桓砾知道,这里便是秦昭王当年与范雎密谈昼夜的地方,等闲大臣几乎永远不可能踏进这个神秘的处所。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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