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咸阳初动 第一节 幽幽南山 不宁不令第(2/2)页
如今这密室竟也改得寝室书房含混不清,除了隐秘二字,几乎便说不上这是甚个用场的所在。
“臣蔡泽参见我王。”蔡泽的尖亮嗓音在这四面密闭的石室也显得低沉了。
“臣桓砾参见我王。”爵位低得三级,桓砾只能跟在后面行礼。
秦昭王的眼睛微微启开了一条细缝:“纲成君,入座便是。长史,书录今日对答,交太史令。社稷续断,总要对先祖后世有个说时也。”
桓砾这才明白,今日是要他代替史官笔录君臣对策。依照传统,史官所录,大体皆为曾经发生的国事,如颁行修改法令、祭祀天地、晋升贬黜大臣、对某国开战等等;君王之言谈寻常不录,除非国君自认为须得笔录,或对谈臣子以为重要,事后追录而交太史令,寻常时日,史官并非如影随形般追随国君左右。今日之应对,要长史大臣亲自笔录,桓砾顿时觉得此事非同寻常既为密谈定策,便是一时不能诏告朝野的机密大事;然又要笔录在案,便是必须显示:国君曾经就此大事有过决断;笔录其所以要交太史令入典籍库收藏待查,便是国君对先祖后世乃至朝野的一个交代凭据。蓦然之间,熟读史籍的桓砾觉得老秦王似乎在仿效当年的周公之法。
西周初年,周武王病势沉重。周公祭祀天地,默默对天发誓:愿代天子身死,祈求上天将自己的寿命续于天子。此事举动颇大,周公自然得许史官笔录。然则,祭祀祷告之内容,史官与随祭大臣却是一无所知。周礼法度:祭祀天地祖庙之祷告书,须交史官入库待查。所以,大臣与史官谁也没在意周公的哑祷。不想,周公却将祷告书当场锁入金匮密封,而后交太史令入王室典籍库,严令非王命不得打开。于是,周公祭天便成了一个谜。年余之后,周武王病逝,年幼的周成王即位,周公总摄国政。一时流言四起,纷纷诋毁周公居心叵测。有人密告周成王:当年周公哑祭天地,便是要诅咒武王早死,以篡夺天子之位成王大疑,便亲自进入王室典籍库,打开了周公密封的祷告书。一看之下真相大白,周成王涕泣不已,从此深信周公不疑。
目下老秦王说要对先祖后世有个说时,分明是有难言之隐而借此表明心迹。从来都是凛凛断事的老秦王,今日竟是如此谨慎,足见此事之微妙难测桓砾虽隐隐地有所意会,但心下却依旧是腾腾直跳。
“纲成君。”半卧榻上的秦昭王终于开口了,字斟句酌,分外清晰,“老夫年逾古稀,人生苦短矣本以为雍城祭天,上苍会赐老夫些许寿命。不意竟乍逢风瘫,以致病卧不起。天意如此,夫复何言见君上书,老夫何尝不忧也”
“我王毋忧。”蔡泽一声哽咽,“王执秦政五十有四年,迭克危局,连渡险难,使大秦成煌煌大业。纵是今日国事繁难,亦终得上天庇护而安邦定国,何忧之有”
“纲成君差矣”苍老纵横的沟壑中抽出了秦昭王的一丝笑意,“我执王政,前二十余年为太后、穰侯之功。嬴稷亲政,唯成一事:摧毁赵国,使秦国最大强敌衰落。余皆不足论也。然,嬴稷亦有一大缺失:空享高寿,竟未栽培得一个堪为雄强之主的太子,太子之后,竟无一个才堪继统的嫡子。后继乏力,我心何安查勘王孙,择贤立嫡,非一日可成之事也。然六国环伺,虎视眈眈,岂容我从容决断两难之境,本王何堪矣”苍老颤抖的声音飘荡在密室,弥漫出一片晚境老人的凄伤。
笔下一抖,桓砾的一滴大泪竟噗地从羊皮纸激溅起来。
“君若出得良策,便是大秦不世功臣。”秦昭王喘息着补了一句。
“臣启我王。”蔡泽却是平静了许多,从容答道,“太子之弱,王孙之立,臣一时实难就事断事。然臣为丞相,开府统政,自当有总揽全局之策。臣前出计然七字策,为在富秦。目下之势,却在安秦。臣有八字方略,可安秦国十年,以使我王得以转圜。”
“”骤然之间,秦昭王目光大亮。
“息兵养国,决内安统。”蔡泽一字一顿。
“姑且说来。”秦昭王语气平淡,目光却是连连闪烁。
蔡泽侃侃道:“体。大统续断,社稷安危之头等大事也。然此事非兵争扩地,立决立断反易铸成大错,惟假以时日徐徐图之,可保得当。惟其如此,便须外事无忧,国家无战乱兵争之危,方可争得时日。河内、南郡、燕齐、长平,四次旷世大战后,大秦乏力,山东六国更见衰弱,合纵攻秦业已难以为继。当此之时,我对山东外可虚张声势,而内行息兵养国之策。就实而言,便是一不扩军,二不打仗,只图自守;自守之下,养息民力,整肃吏治,以为未来新君扎下根基。若能持此守势而息兵养国,我王便可从容决内,立定大统继承,此谓决内安统也。决内须得有时,有时须得息兵,息兵养国,方可得时决内。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相辅相成,此谓体也。”
“息兵养国,决内安统。”秦昭王轻声念叨一句,默然片刻,一拍卧榻扶手,“好便是这拜了。”
“君上”蔡泽一声哽咽便拜倒在地。
秦昭王摇摇手,默然片刻,叩着扶手低声道:“长史起诏:纲成君蔡泽得对太子嬴柱诸子详加查核,择其贤者,报本王决断。查核之法,许纲成君酌情行事,太子府无得干预。”
“”蔡泽顿时惊愕,默然片刻肃然拱手做礼,“臣启我王:太子立嫡,事关社稷,惟我王会同王族资深大臣决断处置,方可平息国疑服膺朝野。臣资望不足,更兼素不熟悉王子王孙,若有失察,纵身死不足以补过也”
“纲成君,”秦昭王罕见地笑了,“君之八字,解得老夫忧烦,何其操持之功却要推辞八字三事,息兵不难,难在养国与决内。两事相比,养国不难。秦有成法循吏,养息民力尽可交太子督察,谅无大碍。惟立嫡一事,难亦哉若老夫可一诏决断,岂能等到今日”喘息得片刻,突然低声吩咐,“长史,将本王密匮打开,请纲成君过目。”
桓砾一溜碎步便从帷幕后搬来了一只铜箱。秦昭王抖索着枯瘦的右手拉开了胸前大领,赫然现出一支晶晶亮的铜钥匙桓砾肃然一躬,趋前双手轻轻取下,当地一声打开铜箱捧到了蔡泽案前:“纲成君请。”
小心翼翼地浏览完十多卷竹简,蔡泽额头汗水涔涔,勉力镇静心神道:“臣愿奉命,惟有一事,尚请我王允准。”
“何事”
“两年之内,许臣随时晋见。”
“可也。”秦昭王点点头,“老夫也有一说,纲成君斟酌。”
“愿闻王命。”
“至迟三年,须得底定。”
“臣谨奉命”见老秦王呵呵笑得一阵不再说话,蔡泽便是一躬,“我王保重,臣告退。”秦昭王便对外厅一招手:“给事中驾王车,礼送纲成君。”老给事中隔门一声答应,便领着开门出来的蔡泽去了。
“立即密宣上将军蒙骜。”秦昭王低声一句,便疲惫地靠着大枕闭上了眼睛。
桓砾当即书诏,待诏书发出时,长榻上的秦昭王已经发出了粗重地鼾声。桓砾正待悄然退到外厅,却听秦昭王突然一句:“移回书房。”便又是鼾声大起。桓砾正在愣怔不知所以,却见四名黑衣内侍走来,拥着长大的木榻悠悠然碾过厚厚的地毡,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可墙张挂的帷幕之后去了。
三日之后,上将军蒙骜从函谷关飞骑赶来,章台的灯光一直亮到五鼓鸡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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