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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咸阳初动 第五节 霜雾迷离 宫闱权臣竟托一人第(2/2)页
膝下无子,意欲收异人为嫡,承袭我门根基。奈何秦法有定,王族子弟过门立嫡,须得王室核准其才德阅历,以免贻误他门功臣。故此,老身欲托先生,在邯郸查勘异人公子言行操守,越细越好,尽报老身。不知先生为难否”

    “此事原是不难。”吕不韦思忖点头,“只在下不甚明白,邯郸之秦商势力颇大,夫人何舍近求远而托付在下”

    “哟先生好精明。”华月夫人笑了起来,“你是说老身何不动用秘密斥候那倒不难,可那得老秦王手诏。再说了,踏勘人物,官府的斥候小吏也未必做得好,万一有差,再托他途反倒不便。先生能事明大义,托付先生,比官府牢靠多了。”

    “夫人信得不韦,不韦便受托了。”

    “这才是先生”华月夫人朗朗一笑,便从绿裙衣袋中拿出一个小小铜匣打开,取出一方黑玉制物,“先生可知这是何物”吕不韦摇摇头:“玉佩万千,无人能尽识。”华月夫人拿起黑玉信手一晃,舱中灿然划过一片蓝光:“先生可知黑冰台”吕不韦道:“风闻而已,不甚了了。”华月夫人笑道:“先生以商旅之身受托,难保没有诸多不便,若有为难处,可持此符到邯郸岱海胡寓求助。”说着递过玉符,便笑吟吟盯住了吕不韦。

    吕不韦心下猛然一跳岱海胡寓是黑冰台邯郸根基脸上却呵呵笑道:“在下持此玉牌,岂非也变成了秦国官身此事岂非也成了国事”

    “哟先生却是呆。”华月夫人竟带着三分娇嗔,“若是国事何须先生这是我族私牌,老身一族弟在邯郸效力,私牌只可动他一人,左右保你有个援手便了,与国事无关。”吕不韦便接过玉牌一拱手笑道:“夫人周详,不韦谢过。”华月夫人笑吟吟又饮了一盏震泽绿茶,便站了起来:“正事已了,我便告辞了。”恰逢楚衣女仆又飘进来斟茶,华月夫人便笑道:“先生好消受,只可惜老身没有此等一个侍女了。”

    吕不韦大笑一阵道:“莫胡,拜见夫人了。”

    “小女莫胡,见过夫人。”楚衣女仆一口楚语,盈盈便是一拜。

    “哟起来起来,湘楚人氏么”

    “洞庭郡南,湘西屈氏封地。”莫胡红扑扑的脸膛分外的动人,“屈原大夫投江,族人便星散了,我族逃到了胡地草原”

    华月夫人便是粗重地一叹:“哀哉楚人,何其多难”

    “不想夫人与莫胡竟是同乡,难得也”吕不韦感喟一句笑道,“夫人喜好吴茶楚菜,莫胡正精于茶道,通晓楚菜,便将莫胡借给夫人如何”

    “哟先生好大器。”华月夫人开心得一拍手,“不作兴送给我做个女儿”

    吕不韦大笑:“莫胡,夫人要认你做女儿了,你却如何”

    “女儿拜见母亲”莫胡一头便叩了下去。

    “哎哟,还当真拣了个女儿,快起来”华月夫人一脸灿烂,“可要说好,莫胡若在老身处不惯,先生要许她回来了。”

    “自当如此。原本便是借了。”吕不韦转身向舱门高声吩咐,“西门老总事,那只轻舟给莫胡姑娘,许她随时回我商社。”舱门外一声答应,一阵脚步声便去了。

    华月夫人道了告辞,莫胡便搀扶着华月夫人出了舱门。华月夫人笑道:“你也不收拾一番自个衣物零碎,便如此跟我走么”莫胡笑道:“轻舟便是我的家,物事都在船上呢。”华月夫人回头笑道:“还是先生虑得周全,有了我这女儿,线便扯紧了。”吕不韦笑道:“天意如此,在下只是听凭夫人吩咐了。”华月夫人便扑闪着大眼笑了:“哟谁听谁,老身可是还没吃准呢”一阵笑声,三人便上了船头。

    此时霜雾已散,西门老总事正在侧舷摆动着白旗调遣船只。华月夫人向下看去,便见自己的黑帆小舟旁泊着一艘打造得极为精巧的白帆轻舟,似乎比自己的五人小船还小了些许,便问:“这轻舟可有水手”莫胡笑答:“没。我自个驾船了,采茶买菜都是它。”华月夫人惊讶道:“采茶哪里采茶”莫胡笑答:“每年开春,我都随大商船南下楚吴,驾着这只轻舟上震泽东山岛采茶呢。”华月夫人不禁脱口赞叹:“哟没看出还当真楚姑一个了”吕不韦便是微微一笑:“夫人,不韦或可有谋,然却无假也。”华月夫人明朗笑道:“只要是个真人,老身决然不负先生。”

    此时两艘小舟并行靠近大船,莫胡搀扶着华月夫人下了侧舷板桥,在黑帆船头深深一躬:“母亲慢行,女儿驾舟随后了。”便轻身一跃,稳稳地落在了侧旁丈许的白帆轻舟之上。大船侧舷的吕不韦向黑帆小舟遥遥一拱手,大船便是一声高呼:“送我大宾,其利断金”呼声落点,西门老总事白旗挥动,两艘小舟便悠悠去了。

    “起锚。”吕不韦轻轻一声吩咐。

    大商船悠悠然漂离码头顺流东下,出咸阳过栎阳再过下邽,一天晚霞的时分,便进入了林木苍莽的陕塬河道。吕不韦站在船头,白衣飘飘极目远望,便见陕陌山塬万木秋色,浩浩大河在山塬东尽头铺开,两岸苇草茫茫起伏,抖动着一片无边无际的粼粼锦红。

    这个华月夫人实在是个人物,既干练实在又扑朔迷离,一时竟是难以揣摩得透。实在说,托付探听嬴异人,原是正中下怀,吕不韦自然不会拒绝。然则,吕不韦心下总是飘荡着一丝不安华月夫人似乎隐隐约约地揣测到了什么,似乎料定了吕不韦不会拒绝,既是明晰托付,又是隐约防范,抛出一个“黑冰台族侄”便是最大的玄机吕不韦久做兵器盐铁大宗生意,在商旅道也是最需要防范各国暗劫的。为此,吕氏商社对天下七大战国的“秘兵”历来探听得一清二楚,赵国黑衣、魏国苍獒、韩国铁士、燕国虎骑、齐国海蛟、楚国吴钩、秦国黑冰台。对秦国黑冰台虽然不如对山东六国“秘兵”那般了如指掌,却也是大体熟悉。比较而言,秦国对秘兵掌控最严。自秦惠王与张仪创制黑冰台,便严令黑冰台只隶属丞相府行人署,只涉外事,严禁干政。黑冰台之调遣,以开府丞相奉秦王秘密兵符为准,其余任何权臣不得介入。目下,连蔡泽这般已经是封君开府的丞相,尚不能得秘密兵符调遣黑冰台,一个华月夫人,竟能以族中长辈名义调遣一个黑冰台武士吕不韦相信,这个精明的夫人不会是故弄玄虚无章蓦然之间心下一抖,吕不韦便觉得云雾之中似乎有一双深邃的眼睛遥遥俯视着一切

    正在兀自出神,吕不韦却闻前方一阵似吟似唱的歌声遥遥传来:

    大道将成兮天地无情

    陶朱泛舟兮其心难平

    随着一声激越的长吟,便见北岸茫茫苇草中倏然荡出一只独木小舟,舟头一人红衣散发斗笠长桨,横在河面竟是厉声一喝:“吕不韦尔竟不辞而别”

    吕不韦拱手一阵大笑:“纲成君,做截道生意么”

    “老夫要事,你只下来”蔡泽的声音尖亮地回荡在河面。

    吕不韦转身下令:“放下轻舟,大船如旧行进。”片刻之间,大船侧舷漂下一叶小舟,吕不韦攀着绳梯下到水面处跃上小舟,径自操桨便荡了过来。靠近蔡泽小舟,吕不韦高声笑道:“纲成君,我这里有两坛老酒,过来如何”说话间两只小舟并拢,吕不韦已经用长钩搭住了独木舟,蔡泽黑着脸道:“我船漂走了你却赔么”吕不韦哈哈大笑:“这叫两头钩,卡住船帮,两船便是一体,只过来便是。”蔡泽嘿嘿一笑:“商人毕竟有门道。好老夫过来也。”纵身大步跨越,却是一个趔趄坐到了吕不韦对面,两人不禁一阵大笑。

    吕不韦轻轻扶橹,又将小舟荡进了茫茫苇草,便坐下来提过两坛酒打开:“纲成君,吕氏老家酒,一人一坛了。”蔡泽接过扬起脖子咕咚咚喝得几大口,说声好酒,便喘息着道:“那个华月夫人,有托于你了”吕不韦一笑:“纲成君此话何意”蔡泽却只黑着脸:“你只说,是有是无。”“有。”吕不韦一副坦然,“私事相托,有违秦法么”蔡泽便是嘿嘿冷笑:“遴选储君,好大私事也”吕不韦笑道:“夫人所托,捎书问事而已,并非教不韦遴选储君。纲成君,有事直说便了。”蔡泽锁着眉头冷冷道:“今日我被急召章台,老秦王只一句话:异人之事,宜私不宜公,君可徐徐图之。你只说,此话何意”

    吕不韦思忖道:“纲成君之意,是老秦王密令”

    “说不得。”蔡泽又是冷冷一句。

    “便是老秦王密令,与不韦何妨”吕不韦笑道,“为各国捎带传书问事,商旅道上比比皆是。便是纲成君,又何至如此不安”

    “商旅之道,怎知其中奥秘”蔡泽喟然一叹,“你只想,徐徐图之其意何在还不是要老夫撒手既要老夫撒手此事,便当重新开府领政,可又没有明诏,丞相府还在太子嬴柱手里。你便说,老夫不是分明被闲置了你自是不急”

    “事中迷矣”吕不韦不禁哈哈大笑连连摇头,“不韦远观,这却与纲成君事权无关,无非目下稍闲而已。若无意外,一年半载间,纲成君依旧是开府丞相。”

    “何以见得”蔡泽立即追上一句。

    “帝王执掌公器,事理之心却于常人无异。”吕不韦侃侃道,“纲成君但想,老秦王旦夕无定,何尝不想看看这个老太子处置政务之才干若仅仅镇国,下有丞相,上有秦王,太子便是优哉游哉借立嫡之机闲置丞相,一肩重担压给太子,老秦王所图谋者,便是要看太子能否担得繁剧国务。足下爵位擢升反而闲置,看来不可思议,实则却是老秦王暗伏的一着妙棋:权臣淡出,但有国乱,便是安邦砥柱也”

    “噫”蔡泽奋然中透着狐疑,“老秦王何不明言”

    一阵默然,吕不韦生生咽下了冲到口边的一句话,只是淡淡一笑:“权谋之心,鬼神难明,不韦何能尽知”

    蔡泽遥望着西天晚霞,兀自喃喃道:“莫非也不放心老夫,要试探老夫临危应变之担魄然则让老夫自己揣摩,也不怕诸事不备临危抓瞎老秦王,说不清说不清也。”吕不韦看着蔡泽又是淡淡一笑,依然没有说话。

    “不韦啊,”蔡泽叹息一声,“老夫看来,你似商非商,倒是从政之才也”

    吕不韦不禁哈哈大笑:“就事论理罢了,纲成君折杀我也。”

    蔡泽突然正色道:“余事不说,老夫截你,是有事托你。”

    “噢”吕不韦大感意外。

    “请在邯郸着实查勘,有无近期秘密接回异人公子之路径”

    “秦有黑冰台,何须我做秘密斥候”

    “黑冰台”蔡泽冷冷一笑,又恢复了惯常口吻,“赵国还有黑衣再说,黑冰台要老秦王秘密兵符兼手诏,方能启动。老夫却只想动用属下之力,秘密了结此事。只要异人公子回秦,这番立嫡纠葛便告完结,老夫便只安心做丞相治国了。”

    “纲成君,还是水到渠成者好。”吕不韦少有的正色一句。

    “你自不急”蔡泽张红着脸,“名士当国,陷在此等泥沼云雾中成何体统百年以来,计然派唯一为相者,便是老夫若不能治理出一个富强之邦,计然派声誉何存李冰已经修成了都江堰,蜀郡大富若不能在关中大兴水利,纵立得一个好秦王,老夫却有何颜面做这个丞相”

    良久默然,吕不韦淡淡一笑:“纲成君如此想,不韦便受托一试了。”

    “好”蔡泽哈哈大笑间一拱手,“老夫去也。”

    秋日的晚霞消逝,独木小舟倏忽融进北岸黝黑的陕塬,一轮明月便悠悠然挂在了山头。吕不韦望着秋月愣怔良久,方放舟而去,在三门大峡追上大船扬帆东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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