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流火迷离 第三节 别辞难矣 聚散何堪第(1/2)页
南风吹拂田野泛黄的五月,蒙武要亲自护送吕不韦南下了。
安国君嬴柱与纲成君蔡泽已经先行回秦。因由是吕不韦的一句话:“如此声势朝野侧目,不韦何以面对秦国父老两君不先,我无颜归秦也”蔡泽嬴柱此时才掂出老秦王口诏中“相机”二字的意味,商议一番便不胜感慨地先行回秦了。两人离去之后,吕不韦每日五更即起拉着陈渲跑马练剑,旬日之后自觉精力体力大见好转,方才赞同了王陵蒙武的月末南下以避路途酷暑的主张。
行程一定,吕不韦立即派出快马信使去请薛公。三日之后薛公安然抵达离石要塞。当晚,王陵蒙武在中军幕府摆开了盛大的饯行军宴。粗豪奔放的秦军将领们举着大碗川流不息地与吕不韦五人痛饮,到得三更,虽然马奶酒温热劲爽如邯郸甘醪一般,五位大宾依然是醺醺大醉地被军士们抬回了帐篷。
直到次日午后,吕不韦帐篷方才有了动静。陈渲直为自己的醉酒酣睡过意不去,吕不韦却笑道:“睡得好也你不是饮得多,七番,如何熬得路途颠簸”两人正在说话,却见毛公点着竹杖摇了进来当头便一拱手道:“夫人呵,老夫要借吕公一晚,特请恩准也。”陈渲红了脸连忙一礼:“恩公笑谈,原是我北来多有搅扰,何敢当恩公一请你等议事,我到旁帐去。”说罢便走。“错也错也。”毛公竹杖一伸拦住陈渲,“老夫邀吕公山河口品茶,不在大帐,你自方便罢了。”吕不韦原本想明日将要上路,毛公薛公年事已高,今晚不再搅扰。目下见毛公竟是郑重其事,便霍然起身笑道:“正当月中,山河口明月定是看得。夫人,随后送三桶酒来”毛公又是一伸竹杖:“吕公且慢。老夫倒是好酒,只薛公已经说定今日只品茶,酒便免了也罢。”“也好”吕不韦回身对陈渲一笑,“教茶女到山口去。”毛公嘿嘿笑了:“何时忒般多事薛公已经先到山口了,用你铺排人去便了。”拉着吕不韦便出了大帐。
出得离石城堡东门,便是赫赫大名的山河口。
离石城两山夹峙,城东山口正对大河。山口东侧高冈上立着一座粗朴的石亭,石亭下一座大碑刻着斗大的三个字秦河塞,碑石背面则是十六个大字:收我河西,雪我国耻,变法功业,斯世永存老人们说,这是当年商君收复河西之后的勒石铭文,“秦河塞”是商君亲书,背面颂辞是秦孝公的褒奖令。因了常有国人游客来碑前凭吊,上郡郡守便请准秦王,将碑亭内外修葺一番,碑亭外另建两座茅亭供凭吊游客打尖歇息。时下五月大忙,往来游客绝迹,山河口分外的空旷辽阔。吕不韦与毛公赶到时正是初夜,一轮明月挂上蓝汪汪的山口,深邃的峡谷中河涛隐隐如雷,一道铁索大板吊桥飞过幽幽太虚般的大峡谷挽住了河东群山融进了茫茫河汉,两岸军灯如繁星在天遥遥相望,谷风习习万木森森刁斗声声马鸣萧萧,塞上月夜直是如梦如幻。
“吕公,对岸百里之外便是赵国了。”薛公遥遥指着河东苍茫难辨的沉沉高原,“长平大战之前,对岸军营可是赵军红旗也”
“嘿嘿,东南便是魏国。”毛公狠狠点着竹杖,“只可惜魏国王族无能丢了河西竟连安邑也不要了。若是嗨不说也罢”
“不韦小邦之民,却是无可忧心了。”吕不韦淡淡一笑。
“嘿嘿,将入大邦而生天下之心,老兄弟鱼龙之化也”毛公显然不高兴了。
“山河变色,君子伤怀。”吕不韦喟然一叹,“然则,春秋之世诸侯千余,战国之世邦国三十,归并统合之势,何曾以君子情怀而变易也不韦不如两位老哥哥学问渊深,久为商旅奔走列国,对天下苦难稍多体察。以不韦观之,华夏激荡五百年,终将一统山河,天下不一,战国不休。两公皆洞察幽微之士,尚对邦国疆土之消长耿耿不能释怀,入秦新政难矣哉”
“错错错也”毛公连点竹杖,“入秦归入秦,老夫终是魏人不许想之念之么”
“但说故国,此公便硬。”薛公无奈地笑了,“匹夫遭罪而爱国,毛公一奇也。不用睬他,来,这是老夫自家炒得春茶,尝尝如何”说着拉起吕不韦进了茅亭,从茶炉上提起陶壶注茶,娴熟利落竟不输茶女。随着热气蒸腾扑开,茶香顿时弥漫了山口茅亭。
“好茶也”吕不韦大耸着鼻头,“莫急,逢泽硭砀茶可是”
“评鉴品物,无出吕公之右,佩服”
“嘿嘿,不就是一鼻子看中了你的甘醪么老夫不信邪”毛公摇进茅亭端起茶盅咕的大吸一口,烫得丢下陶盅哈气连连,见薛公吕不韦哈哈大笑,便点着竹杖嚷道,“老夫偏认是巨野山泽茶你能品出泥土腥浓淡来么”
“毛公考校,何敢逃遁”吕不韦悠然一笑,“所谓评鉴品尝,无非经多见广善加揣摩而已,岂有他哉孔子若不周游列国遍考各国典籍,如何能辨认出上古防风氏尸骨逢泽巨野两大泽,一西一东相隔五百余里,虽同为上古大河改道遗留之积水,然历经数千年沉积,便自成不同水土;巨野山泽汪洋,多有山溪活水注入,苇草茫茫山水激荡多雾少阳,水气清甜山土红粘,茶树肥硕而茶叶有幽幽清香。逢泽虽与硭砀山相连,却无活水注入,历经沉淀而水质粘厚,四野之土便多有咸湿卤碱之气,是故茶树瘦高而茶叶劲韧,茶木之香中有隐隐厚苦,且最是经煮,与巨野茶之清香甘甜大异其趣也老哥哥果真品尝不出”
“嘿嘿,老夫饮来,天下茶叶一个味,只河水最好”
“呜呼哀哉”薛公连连拍案,“老夫亲采亲炒容易么暴殄天物也大煞风景也”
吕不韦不亦乐乎:“毛公倒是不差也,煮茶以河水最佳九原河水为上河,离石河水为中河,大梁河水为下河,也是各有千秋”
“着啊着啊还是老夫高明没有河水,何来茶香”毛公红着脸嚷嚷起来。
薛公吕不韦同声大笑,毛公也嘿嘿笑了起来,抓过案上一块酱牛肉便就着滚烫的酽茶大嚼起来。薛公看得眉头直是一耸一耸,苦笑着摇摇头便与吕不韦品啜起来。饮得几盅,薛公轻轻叹息一声:“遥想当年,吕公不期走进甘醪薛,竟是恍如梦中矣”吕不韦慨然笑道:“三五年沧海桑田,竟使我二十年商旅黯然失色,政道之难可见一斑也若非两公襄助,吕不韦岂有今日入得秦国,我等富贵荣辱一体,定然做他几件大事”薛公思忖道:“公之入秦,任重道远。自老秦王到异人公子,吕公要周旋三代,可谓难矣目下情势,异人虽为公之根基,然有老太子嬴柱与老秦王在前,公便须得有勾践十年生聚之韧力耐力,且戒躁动之心。”吕不韦悚然警悟:“薛公金石之言不韦轻言躁动,惭愧也”薛公摇摇手笑道:“今日邀公到此,原是要说几件想到之事,却与吕公方才之言无涉,公但听下去便了。”吕不韦笑道:“来日方长,随时可说,今夜不妨赏月品茶,塞上月夜难得也”薛公摇头一叹:“垂垂老矣不说过后便忘了,还是想起便说的好。”吕不韦依稀看见薛公眼中泪光闪烁,不禁慨然拍案:“薛公但说不韦洗耳恭听。”
薛公品啜着醇酽的逢泽茶,对吕不韦侃侃说开。薛公以为,目下秦国以老秦王为第一枢要。据各方征候,老秦王大约还有三五年寿期。历来古训是暮政多变,惟有把准老秦王的一贯政风,方能从容应对。几年来,薛公多方搜求典籍传闻对这位老秦王做了一番仔细揣摩,断言秦王嬴稷的为政秉性是:“惟法无情,杀伐决断之烽锐,为历代秦王之最”薛公意味深长地说了两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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